首页 -> 2005年第10期


对《诗经.蒹葭》的又一种读法

作者:李铁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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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经》中的一首《蒹葭》以诗意优美、朦胧而著称。对于诗中的“所谓伊人”历来有不同看法。或认为那是一位高尚的隐士,定位是招隐诗;或认为是美丽的情人,定位是爱情诗。然而,沈泽宜注《诗经新解》一书上却又说:“在水一方的‘伊人’既可能是诗人的意中人,又可能是某种可望而不可求的理想的象征。这首诗寓物象象征与氛围象征于一身,具有永恒的多层象征的魅力。”我认为这种解读是开放的、可取的。当然,这不等于说爱情诗就不会具有永恒的魅力,问题的复杂性似乎与此不无关系。那么,这首诗具有永恒的魅力的秘密究竟何在?另一方面,“所谓伊人”究竟是什么,无论诗中“从”者如何上下求索、历尽艰辛,其结果还是“从”而不得。那么,那“从”即求索是否就此宣告终结?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这首诗所“言”之“志”、所“缘”之“情”是什么?对此,徐中玉主编《大学语文》中评析:“这是一首怀人诗,表现了抒情主人公的执著追求和求之不得的惆怅。”袁行霈主编四卷本《中国文学史》(第一卷)中写道:“在铺叙中,诗人反复咏叹由于河水的阻隔,意中人可望而不可及,可求而不可得的凄凉伤感心情,凄清的秋景与感伤的情绪浑然一体,构成了凄迷恍惚、耐人寻味的艺术境界。”意思是说,这首诗无论“景语”还是“情语”,其所咏叹的是“从”(追寻)者对“所谓伊人”“从”而不得的“凄凉伤感的心情”。这种解读很有代表性,似乎也较流行。然而,一首《蒹葭》是否还有另一种读法呢?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氵矣 。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首诗是从深秋清晨的景物比兴写起的,然而这是怎样一个“秋景”呢?有人说这是凄凉、肃杀的。但所谓“秋景”不仅具有凄凉、肃杀的,即所谓“秋风秋雨愁煞人”、“悲哉,秋之为气也”的一面,而且还有秋高气爽、心旷神怡的一面。如果说“一年之际在于春”,那么一年之秋,就是万物成熟,收获耕耘的季节。也正是褪尽了夏日喧闹与繁华的生命进入沉思,精神寻找归宿的时令。正可以是“寻寻觅觅”的时候。所以在萧瑟凄凉中,心胸和视野也可以为之敞开和澄明,能够在寻觅中登高望远,而获得苍茫辽阔、深沉旷远的精神感觉。此正所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境界。就是说,秋,它不仅仅是自然循环和生命轮回的或一时段即将结束而不免使人产生惆怅伤感而悲凉感情的时候,而且可以是又一追求开始、精神渴望超越,激发人的信念和力量的时候。与此相关,我们还应注意“蒹葭”的意象。与下文追寻(“从”)者不断“从”的生命与精神现象相联系,它自“苍苍”始,经“萋萋”至“采采”终,在诗中始终是郁茂的样子,透着一种苍劲茂盛的生命气息。它作为比兴的意象建构,是否隐喻着诗中“从”者自强不息、“从”而不止的力与美,暗示着某种生命与精神力量的内在根据与动力?何以只见“霜”打蒹葭;而不见蒹葭斗“霜”?无独有偶,记得西方有位哲人也曾用芦苇(即蒹葭)隐喻过人,大意是说,人是风中的芦苇,是世间最为脆弱的,然而人又是最强大的,因为他是能思索的芦苇。所以这首诗开头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之景来触动诗人追求和寻觅“所谓伊人”之“志”似乎不应从“悲”“愁”之基调切入,而应从上述情景主客关系角度来理解,这样才能在意脉贯通的线索上,进入构成这首诗意境的情景关系规定语境。
  接下来,这首诗写这种追求与寻觅的过程,亦即“从”“所谓伊人”的过程。“从”即追寻之意,靠近目标的意思。怎样追寻——“从”呢?条件是“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高,即道路之险峻,艰难),“道阻且右”(迂回曲折),这使我们联想起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全诗通过三个章节的反复,写出了随着时空的推移,诗人追寻(从)“所谓伊人”的漫长而艰难的历程,并在这过程中表现了诗人“从”(追寻)者的坚强的生命意志和执著痴迷的热情,也渲染了被追寻的目标“所谓伊人”可望而不可即、可求而不可得的存在的神秘感和魅惑性。“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追寻者的所爱也是所信。他想,他心中憧憬和追寻着的目标,一定在这个世界上肯定地存在。尽管她是那么若隐若现,不即不离,扑朔迷离,恍恍惚惚。那么,“所谓伊人”是什么?她为什么如此令人可望不可及,可求而不可得,而又具有如此令人欲罢不能的魅力?因为她是具体的,又可以是抽象的,是实的又是虚的。她,是实在的爱情对象还是幻想的梦中情人,是经验世界中的还是超验世界中的,是现实生活的目标还是理想世界的化身,是客观存在中的还是主观心灵中的?“所谓伊人”到底是什么?她究竟在哪里?她是如此的不确定而好不神秘,正好有效地激发了人们的想像力,为人们的想象提供可以自由驰骋的广阔天地和回味无穷的艺术魅力。我们可以由着自己的心境和感悟去想象。但无论你如何去想象都无法把她落实。如果她可以完全落实为具体实在确定的,或如果是完全抽象的、纯粹幻想中子虚乌有的东西,都不会产生魅力。其魅惑性妙就妙在这实与虚、有与无、现实与梦幻、具体与抽象之间所谓“可言与不可言”“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半透明半敞开的存在状态。所以,她才对人拥有了那种迷人的光彩和魅力和“从”不到却又丢不下的苦涩而又甜蜜的吸引力。
  这里“所谓伊人”不禁使我想起了古希腊神话中有关“塞壬”的那个寓言。塞壬,那些生活于地中海堡礁深处的水妖,通过她的美丽的歌声来引诱过往的水手,把他们带上死亡之旅。在神秘的意味上惊人地相似于“所谓伊人”,塞壬从不现身,也从未有“从”她们的水手真正看到过她们,甚至连她们的影子也没有见过,只是在传说中知道她们是一群美女。昭示或表明她们存在的惟一根据便是那歌声。二十世纪初的卡夫卡对这个寓言简直着了迷,他曾用“女歌手约瑟芬”的故事重写过“塞壬”传说。“塞壬”的寓言在欧洲文化的传说中存在着许许多多的变体。除了卡夫卡之外,布洛赫、克尔凯戈尔、休谟和叔本华等都曾被深深地吸引并为之困扰过。从东西方文化及其中外文学比较的意味上,我想,“塞壬”与“所谓伊人”可以构成奇妙的某种文学原型的链接,从她们之间相映成趣、互为阐发的语境中,得到极有益的启示和联想。
  那么,从“白露为霜”到“白露未晞”再到“白露未已”,从“在水一方”追寻到“在水之湄”再到“在水中沚”……,在这追寻的时间和空间的推移中,过程是如此艰难,道路是如此漫长,追寻是如此执著痴迷,然而追寻者最终是否追寻到那个“所谓伊人”?没有。那么,追寻者(“从”者)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和态度呢?“从”而不得、“从”而未果,因此而感到失望、惆怅、痛苦和悲凉,这是不可避免的。然而追寻者仅仅只有这单一的伤感悲观的心境吗?追寻者究竟是否在凄凉和悲哀中放弃了那“从”?如果仅仅是如此,那这首诗的“志”“情”即所谓诗的意味就不那么令人感到隽永和深长了,如果仅仅如此理解和把握就太浅显而简单了。对于真正的追寻者来说,一番追寻而不得就因此而幻灭放弃追寻,这种追寻未免太脆弱,未免太急功近利,甚至有些投机的味道。真正的追寻者往往不是在有希望保证的前提下去追寻,而恰恰是在没有希望的绝望和困境中反抗绝望追寻到底,百折不挠,矢志不渝。而真正的有价值的理想或信念,都无不具有一定的神秘性或神圣性,都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实现的。与生活中规划的具体对象或实施目标不同,她可能不是一个人甚至一代人以至几代人的追寻所能实现的。那么,这首诗中的追寻者,是一种什么样的追寻者,其所追寻的理想又是什么样的理想?在这追寻主体与对象之间所发生的“从”的故事中,我们会联想到怎样一种人的命运和一种怎样的人的精神?从这首诗文本语境的“言说”或“言外”可见,首先,诗人“从者”是始终没有放弃“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信念(不管在哪“一方”肯定“在”)的,这正是他还将追寻进行到底的内在根据和动力。而对于“所谓伊人”“在”的这种信念,犹如梦想永远闪耀在“从”者脚下那没有尽头的河流之上,属于天地间某个看不见的角落,即使永远不能实现,也散发着诱人的芳香,慰藉着受苦的心灵。“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宛在水中央”;“在水之湄”,“宛在水中坻”;“在水之涘”,“宛在水中沚”。执著痴迷的“从”者与所“从”者之间的距离,是越来越近还是越远呢?他“宛”如已经能够听到她的脚步声,“宛”如看到她飘忽闪现的身影的踪迹。而如果看不见,抓不到她,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总会有人有一天看到她的。其次,从“水”的意象及其语境来看,这首诗为什么安排追寻者偏偏总是在“水”中上下追寻,又为什么安排“所谓伊人”偏偏出没于“水”上若隐若现,而不是在陆地或深林或高山上?这种安排不是偶然随意的。在这里,“河水”是一种暗示,一种能启人以联想的隐喻。它暗示和隐喻着永恒的生命和时间,一种“从”而不止的不断的追寻。追寻者的生命或生命的追寻犹如那流水一样永流不止,正如《论语》所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周易》上还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流水不止,生命不息,生命不息,追寻不止。而随着人的永无止境的生命的追寻,那追寻的对象“所谓伊人”,也将在时间的长河中,在追寻者的灵魂中若隐若现、不即不离、远远近近、明明灭灭同伴而行。再则,从对诗的“有意味的形式”的感受上,那一唱三叹,复沓回环的节奏和不绝如缕的旋律,与那永恒不息的河水相配合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给人以无穷的回味。让人所回的是什么“味”呢?便是这“水”之永流不止和“从”者“从”而不息之味,以及在这永流不止“从”而不息的“水”上若隐若现、不即不离的那“所谓伊人”神秘身影的魅惑。在这诗意氤氲的节奏和韵律中,追寻(“从”)的有限时空向着无限延伸和超越,而生命便和着这无限追寻的旋律跳起循环往复、永恒轮回的圆形舞蹈……这首诗是结束了,但是有限的篇幅却在人的心灵深处留下了千古不尽的遗响,带给人们永久的魅力。所以,这两千多年前的一首诗直至今日,使现在的我们仍能发生思想与艺术上的强烈而深沉的共鸣,从中得到某种神秘的启示和诗意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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