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学会生活

作者:江锡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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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从一九二四年起,周作人开始把写作重点逐步转向小品散文——就是那种篇幅简短的,抒情叙事的艺术性散文。他的很多脍炙人口的散文名篇,如《苦雨》《故乡的野菜》《喝茶》《苍蝇》《生活之艺术》等,以及本文要着重分析的《北京的茶食》,都写于一九二四年。在《生活之艺术》中,周作人这样写道:“生活不是很容易的事。动物那样的,自然地简易地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当做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又是一法;二者之外别无道路,有之则是禽兽之下的乱调的生活了。”对生活的敬畏、认真、执著,津津有味地品鉴、“美化”(审美化而非粉饰)平庸生活的细枝末节,引导读者切切实实地“把生活当做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或许就是周作人这一类小品散文的主旨吧。
  民以食为天,饮食自然是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之一。而茶食又不同于饭食,应是温饱之后的需求,其精细、精致、精美程度,大抵可以体现我们今日所谓“生活质量”的水平。因此,茶食也就成了一种兼具精神需求意义与物质需求意义,甚至是精神需求意义大于物质需求意义的饮食文化,一种更能体现“微妙地美地生活”意义的饮食文化。
  周作人对于茶食——也包括一日三餐之外的点心、零食之类的饮食的关注,并不仅限于《北京的茶食》。在他的多篇诗文中,均有对于茶食文化饶有兴味的工笔细描与细致入微的体味品鉴。在《故乡的野菜》中,他不厌其烦地介绍了他的故乡浙江绍兴的民间点心——黄花麦果糕的制作方法,以及与黄花麦果糕所用原料相同,制作方法相异而衍生出的,用作供品的“茧果”和日本风味的“草饼”,又以一首童谣,形象地描绘了这种看似粗陋的点心的滋味和蕴涵其中的生活情趣;“黄花麦果纫结结,/关得大门自要吃;/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小孩子不愿与别人分享那“纫结结”的黄花麦果糕,关起门来悄悄地品尝;对故意逗他开心,向他索要的大人则认真地拒绝:这半块我已经咬过了,不好给你;另一只手上整块的我还要留着自己吃。寥寥数语,就使得那民间美食的色、香、味、形,以及乡野间的淳朴的民风民情和童真童趣跃然纸上。在《喝茶》中,他也是细致入微地介绍了他的故乡的特色茶食——周德和茶干。这种豆腐干“小而且薄”,“黝黑坚实,如紫檀片”,再加上沿街叫卖歌词写实描绘的烘托,更使得这小小的豆腐干像工艺品一样精致而令人不忍下箸。与“茶干”相联系的另一种茶食,是江南茶馆中的“干丝”。作者不仅仔细介绍了“干线”的制作方法:“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出以供客”,而且极为生动传神地展现了他自己当年在南京求学时,在茶馆里喝茶吃“干丝”的生活经验:“学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箸,最为合适,因为一到即罄,次碗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未免使客不欢而散,茶意都消了。”这一波三折、一唱三叹、绘声绘色的描摹,不仅使得十分平常的生活经验横生妙趣,显现出近于仪式化的戏剧性;而且折射出世相众生的音容行止,发掘出了普通茶食之中,普通生活细节之中的“微妙”的、“美”的意味。
  在周作人的诗作中,亦不乏关于茶食的吟咏。有一首诗迳题为《茶食》,像是一部精编的诗体茶食文化志:“东南谈茶食,自昔称嘉湖。今日最讲究,乃复在姑苏。粒粒松仁缠,圆润如明珠。玉带与云片,细巧名非虚。北地八大件,品质较粗疏。更有土产品,薄脆如缸炉。半饱可点心,或非茶时需。吾意重糕饼,稍与常人殊。蒸炼有羊羹,制出唐浮屠。馒头澄沙馅,云是祖林通。亦喜大福饼,朵颐学儿雏。杖头有百钱,一日足所需。干糇可庋藏,且置室一隅。会当风雨夕,慰情聊胜无……”作者如此从容地娓娓道来,将学识化为美味,又将美味化为学识,正是他把茶食当成艺术品,在大快朵颐的同时静观默察,久而久之了然于心而使之然。风雨之夕,足不出户,取出庋藏的茶点细细品尝,顿生“聊胜无”的慰藉之情,倒也不失为“不亦快哉”的人生乐事,不失为一种“微妙地美地生活”。而“亦喜大福饼,朵颐学儿雏”的感慨,又常常会唤起作者“儿雏”时的“茶食记忆”:“往昔幼小时,吾爱炙糕担。夕阳下长街,门外闻呼唤。竹笼架熬盘,瓦钵炽白炭。上炙黄米糕,一钱买一片。麻糍值四文,豆沙裹作馅。年糕如水晶,上有桂花糁。品物虽不多,大抵甜且暖。儿童围作圈,探囊竞买啖。亦有贫家儿,衔指倚门看。所缺一文钱,无奈英雄汉。”(《知堂杂诗抄·往昔三十首·炙糕担》)童年的“茶食记忆”依然历历如画,一副炙糕担,挑来了令人垂涎的形色,蒸腾出让人陶醉的甜香。而这甜暖晶莹的品物,也维系着人情物理、世态炎凉,糕饼的滋味,已渐渐化为乡土风味浓郁的审美情趣了。
  然而《北京的茶食》中却并不着重于上述诗文里那些逼真诱人的色香味形以及齿颊口腹间真切感受的描绘,这篇散文所关注的,似乎主要是抽象的,“形而上”的茶食,以及茶食中所蕴涵的审美意味的具体指向。文章从一位日本作家的随笔谈起,这位作家在随笔中抱怨说,日本东京的茶食店的点心制作水准大大下降,难以体现这座城市德川幕府时代二百五十年的历史文化积累。日本作家的抱怨引发了周作人的同感。比起东京,北京的历史更加悠久,仅明清两朝建都于此,已有五百余年。然而在衣食住方面,却并没有多少“精微的造就”,“即以茶食而论,就不曾知道什么特殊的有滋味的东西”——鲜有能够体现这座城市悠久历史文化积淀的精致的茶食。于是,作者的失望也就由齿颊而传至心灵:“这也未必全是为贪口腹之欲,总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这里所说的“颓废”,似乎宜解读为那种无意于经国大事,而沉迷于吃喝玩乐文化的体验与研究,相似于作者所谓“享乐的流风余韵”。因此,这“颓废”且又是“历史的颓废”是有其独特的文化价值的,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表示意志消沉,精神委靡的贬义词“颓废”不是一回事。
  如果我们把周作人关于“茶食”的诗文看作一篇《醉翁亭记》,那么,前述诸篇诗文,大约相当于《醉翁亭记》中关于“太守宴”的铺陈:“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而这篇《北京的茶食》,可能就类似于《醉翁亭记》中千古传诵的“点睛”佳句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那是“得之心而寓之酒”的,是由酒,由茶食,由“口腹之欲”升华出来的,“悠然心会”的精神享受。而这种精神享受,这种“生活之艺术”,其实就在我们日复一日的平常生活细节之中,只是需要我们去精心安排与体察。比如,他认为,“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的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喝茶》)正是这“可抵十年的尘梦”的“偶然的片刻的优游”,将“喝茶”从普通的生活行为提升为高雅的艺术活动而令人神往。再如,酒量很小的他却善于品鉴饮酒的独特情趣。“有人说,酒的乐趣是在醉后的陶然的境界。”周作人不大认同这种看法,“因为我自饮酒以来似乎不大陶然过,不知怎的我的醉大抵只是生理的,而不是精神的陶醉。”“所以照我说来,酒的趣味只是在饮的时候,我想悦乐大抵在做的这一刹那,倘若说是陶然那也当是杯在口的一刻吧。”他认为饮酒的快感或美感是即时的,瞬间的,饮酒的“真趣”恰在品味、体验的同时又能清醒面对那即时瞬间的“陶然”,不“耽溺”其中。如果“能够让我们喝一口非耽溺的酒”,“那时喝酒又一定另外觉得很有意思了吧?”(《谈酒》)耽溺其中,酒只能带来“昏迷,梦魇,呓语”,暂时“忘却现世忧患”;只有“非耽溺的酒”,才能让饮者切实体味到酒所特有的刹那的稍纵即逝的悦乐与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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