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女人血泪中的黄金,黄金梦魇中的女人

作者:何希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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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当张爱玲还是一位立身于现代中国文坛主流之外,也置身于中国民族战争边缘状态的小女子,但她却以一个女人悲凉彻骨的生命体验和一位惊世才女卓荦超群的艺术风采翩然跃上了乱世之中的现代中国文坛。一部《传奇》不仅使当时惨淡经营的上海文坛呈现出崭新的文学景观,也给整个四十年代在战争语境下的中国小说带来了另一独特的艺术空间,把读者的心境从血与火、恨与仇的紧迫与焦灼中引向了超越历史时空的冷静与沉思。其中,《金锁记》乃《传奇》中最令读者掩卷难忘,也最受评论家们倾心关注的小说名篇。这篇小说凡三万余言,从主人公曹七巧初嫁姜公馆写到她的死,时间跨度长达三十年之久,这在张爱玲的小说叙事流程中是罕见的。在读解小说悲剧内涵的整个过程中,我始终在琢磨着小说的尾声那两句常为论者所引用的话:
  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这既是对主人公生命悲剧至为精当的概括,又是对题目所涵盖的“黄金效应”至为沉痛的揭示。难怪评论家们常把《金锁记》更多地解读为“黄金和情欲的心理传奇”。早在四十年代,傅雷就认为七巧“最初她把黄金锁住了爱情,结果却锁住了自己”,夏志清后来也认为七巧“是把自己锁在黄金的枷锁里的女人,不能给自己快乐,也不能给她子女快乐”。结果是“悲剧成了丑史,血泪变成了罪状”。这种批评态势至今仍左右着人们对曹七巧悲剧的观照,造成了读者对作品的不吝溢美和对主人公匮乏同情的情感反差。究其原因,不仅确如邵迎建先生所指出的“无意识中陷入了男性优越的传统思想的陷阱”,也由于人们过多的粘滞在对“黄金效应”最为直接的感受层面,未能对黄金与人物的悲剧关系做出应有的历时性穿透和共时性把握。倘若曹七巧果真是“丑史”抵偿了“悲剧”,“罪状”消解了“血泪”,那么《金锁记》到底蕴涵着张爱玲怎样的生命情感体验和价值评判呢?
  这里似乎有必要指出,作家张爱玲是一个女人,她的《传奇》世界也主要是一个女人的世界,《金锁记》更是一个生命冲突最长,情感碰撞最烈的女人的故事。因此我认为,不论是带着先天优越的男性读者,还是置身于男性话语场中的女性读者,都有必要矫正自己的观照视角,真正介入到女性的生命情感中去,设身处地地窥视和体察曹七巧的生命遭际和人性嬗变,从而对作家渗透在“金锁”意象中的意识底蕴做出进一步的追问和尽可能合情合理的阐释。
  
  一、男性话语霸权下的一腔血泪
  
  这是一个从辛亥革命后到四十年代的上海租界的女人的故事。打开小说,七巧尚未出场,她的故事就飘入我们的耳畔。姜公馆两个丫头的深夜交谈让我们得知:七巧来到姜家已有五年了,且已由姨奶奶扶为正头奶奶。一个连姜家丫头都敢轻蔑的麻油店姑娘,居然成为虽已失势却富贵尚显的姜公馆的二奶奶,这不免成为读者的悬念。原来姜家二爷是一个“软骨症”患者,终年卧床,早已萎缩了男性的生命力。七巧虽已与丈夫生得一子一女,但一个鲜活的女性生命与一个委顿的男性生命之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夫妻快乐,则是可以肯定的。从七巧与妯娌的谈话中流露出她对丈夫的厌恶反感,而且早在三年前就断绝了与丈夫的性生活。可见七巧嫁到姜家并非自己所愿,而是作为家长的哥哥与姜家通过她实现了双方交易中贫与富、“死”与“活”的互补:姜家所需要的是七巧健全的身体,曹家所贪求的是姜家的黄金。在以父权为中心的文化语境里,七巧是别无选择的。她用健全的身体为哥哥换来了黄金,而自己所得到的不过是一块丧失了行动机能而仅存繁殖功能的无生命肉体。七巧之由姨奶奶擢升为正头奶奶,也绝非因她在姜公馆获得了自我价值的提升,而是因为姜老太太出于“好教她死心塌地地服侍二爷”的私心。一个健全的青春生命竟为家长们的黄金交易所埋葬,七巧她怎能情愿,又怎能心甘?而一旦被家长们锁在这个既无爱又无性的畸形生存圈内,她不能如何也无可怎样,此情此境,她怎能不悲,又怎能不怨?由此观之,七巧的人生幸福和精神人性被锁的原发性根源不在于黄金本身,而在于黄金交易下的男权话语,在于她曹七巧是一个低贱的女人。正因为如此,我认为张爱玲所创造的“金锁”意象的价值首先在于它熔铸了男性话语霸权下女人的一腔血泪。
  
  二、假爱和无爱中的灵魂挣扎
  
  七巧一出场就以毫无遮拦的满口“村话”惊倒姜家众女人,这并不只是麻油店姑娘自幼习染而成的村野之性的自然流露。她常把与“软骨症”丈夫之间“性”的苦恼挂在嘴边,这本身就昭示着一个健全的青春女性对正常夫妻情欲的焦灼渴盼,但这种渴盼是没有正常表达的语境的。在姜家绝对的性禁忌语境下,她只能以这些“村话”来消化着自己的生命血泪。行笔至此,我想到了曹禺笔下那个呼吸不到一点儿自由空气的女人繁漪。比起七巧来,繁漪自然有知识,有教养,但她为了那真实的生命躁动也顾不了什么知识和教养。七巧虽无知识和教养,但她在对正统秩序构成“异端”这一点上并不让位于繁漪。她们两人生命格局的惊人相似在于都挣扎在一口枯井中,又都在拼命抓拿着一根看似能拯救自己的稻草。但七巧似乎还不如繁漪幸运,如果说繁漪在抓到周萍之后,在最初的畸形情爱中到底还有过一丝真情的慰藉的话,那么七巧从开始去抓小叔子姜季泽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无论以怎样的生命代价也换不回半点真情。只是当七巧的情欲表达在姜公馆路路断绝的时候,竟还有一个惟一愿意搭理她的男人,但姜季泽之于七巧的意义仅仅在于他是一块健康的肉体。这正如繁漪在别无选择中的饥不择食一样,七巧也只好降格以求地主动亲近这个如同行尸走肉的男人。可是,平日里捧戏子、玩女人、抽鸦片,荒唐之至、浪荡之至的姜季泽,虽然也在七巧的情感攻势面前“忽魂悸以魄动”,却终因“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的人”而拒绝了七巧。七巧的第一次情欲挣扎终因姜季泽在家庭秩序语境中的人伦防范而惨败,其情境就像“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至此七巧只好关闭了自己的心扉,抑压住灵魂的挣扎。直到十年后,丈夫和婆婆的相继去世使姜家走向了分裂,七巧终于得以成为姜家一部分黄金的主人。但这黄金绝非一般物化意义上的黄金,而是以七巧的生命枯萎为代价的黄金。因而当七巧在寻不到情爱之光的境遇中将自己的生命更多地与黄金纠结在一起,这不是她自己的过错。但此后不久,姜季泽又奇迹般地回到七巧面前。精明的七巧虽时刻提防着他是冲着钱而来,但她仍然希望季泽的一席甜言蜜语就是真的: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
  可见七巧此时并没有完全熄灭生命的情焰,并没有“把自己锁在黄金的枷锁里”。即使在她敏感到季泽为钱而来的时候,她的情欲仍然压住了黄金欲:“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发现不好么?”只因季泽的真实来意被她彻底看穿了以后,“黄金效应”才开始凸现,她守住了黄金,赶走了假爱,她并没有因为黄金而锁住了真爱,而是在苦求真爱不可得时才独钟于黄金。但就在赶走了假爱之后,她还要去临窗凝望着季泽离去的身姿背影。此时此刻对于七巧来说,假爱固然可恨,但赶走了假爱后就得接受无爱的现实,因而就算是假爱总比无爱强啊!当一个女人被逼到只能在假爱和无爱中痛苦抉择时,她还有什么挣脱枷锁的指望?!如今爱的对象已从七巧身边永远地飘逝了,在以后的生命历程中,七巧连假爱也难觅踪影,一个女人凄怆的宿命就这样定格在张爱玲笔下了。至此,“金锁”意象又熔铸进了被锁定在假爱和无爱的宿命中的女人无可言状的情欲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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