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写在罗丹雕刻展之前

作者:熊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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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丹雕刻的青铜浇铸展出在中国的土地上了。
  中国的观众将怎样去接受这些作品呢?
  这些赤裸的人体:绮美的人体,坚实伟壮的人体,以及凋零的人体,残损支离的人体。
  尤其这些赤裸的心灵:天真而欣悦的、痴狂爱着的、沉思的、悲怆的、失落的、受苦难而带创伤的。
  中国人向来注重衣冠,所谓“轩辕古圣,端冕垂裳”。
  中国人向来不轻言笑,所谓“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而在这里,雕刻家把袒裼裸裎的躯体呈现在我们眼前,一无掩饰。
  把赤裸的躯体中赤裸的灵魂,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一无保留。
  把人的初醒、崛起、饱满、大步迈行的姿态给我们看。
  也把痛楚、恐惧、欲望与犹疑、衰竭与陨落的可怜的模样给我们看。
  违反日常生活习俗,无视于社会的成规,逾越道德的约束。
  就在继承了古希腊“神圣裸体”的西方,罗丹的作品也曾经不断引起轩然大波。
  从《青铜时代》到《接吻》;从《塌鼻的人》到《加莱市民》;从《巴尔扎克》到《雨果》。
  一边有人惊叹赞美;一边有人愤愤然讥嘲抨击。
  人的种种相:立着、走着、跪着、扭曲着、蜷卷着、舒展开。
  一只手举起,双臂伸到头以上,伸向深渊的空间。
  没有臂,双臂都被省去,为了更专注地在大地上疾行。
  一只腿支住并不平稳的重心;两只腿劈开来,发出最有力的蛊惑,作最慷慨、最彻底的奉献。
  头折垂如断了的穗,如摇曳的影,重叠的影,升自地狱的门首……
  赤裸裸地暴露自己,从信念的动摇到罪的根源。
  罗丹所跨入的禁区,也是弗洛伊德用科学研究的眼光一点一点去发现的。
  弗洛伊德出生晚于罗丹十六年。
  和罗丹同年的印象派大师莫内,描写了阳光湖影的绚烂,而罗丹从皮肤的表面张力挖掘到黑暗底层的沸腾。
  大幅面的肌肤记载着生命和外界接触、磨荡、拥抱与肉搏的痕迹。
  大幅面的肌肤隆起又陷落,因为内部的辗转不宁,传来隐秘的,遥远又切近的,超意识以及潜意识的讯息。
  这是他们的忏悔录,他们的颂歌与挽歌,祈祷与哭泣。
  中国人要惊骇了吧?
  中国人不曾睁大了眼正视人的肉体的神奇。
  更不曾以橡木的纹理,青铜的沉郁,大理石的莹净去赞美“肌理细腻骨肉匀”,以金属的顽强留驻桃颜云鬓的暂短,以岩石的硬度摹拟腰与腹的柔弱,以物质的块然,捕捉语言所不能及的灵的秘密。
  然而中国的观众是可以接受的,懂得的。
  视觉的习惯或可以在一转念之间改变,像乍入暗室,稍稍定神,便又能辨识,又能看清,而有惊讶,有憬悟,有激动,并且想起中国古诗人的句子:
  这些雕刻之歌里也有“清辉玉臂”的精致,
  有“春蚕到死”“蜡炬成灰”的一往情深,
  有“天地悠悠”“锦瑟无端”的形而上学的迷茫,
  有“石破天惊”“高歌有鬼神”的最强音,……
  我们站在,走在,徘徊而盘桓在这些青铜之间了。
  如何去阅读?阅读某一只会说话的手,某一座如城堡的胸膛,某一片静谧期待的腹部!
  如何去诠释?某一个女体的男体的符号?
  看金属溶液的流动,看大理石白色微粒的熠熠。
  把握面与面,形体与形体,形体与大空间的对比与呼应。
  寻索一条侧线的轨迹和隐喻,
  窥伺一个动态的诞生和终极,
  读出那里的诗,读出那里的哲学。
  罗丹一再向他的学生说:相信自然,忠于自然。
  沿着谦逊的艰苦的写实道路,最终也达到中国人向往的超乎象外的境域。
  欣赏吧,反复咏味吧。
  并且倾听,我们自己的沉思。
  (摘自《熊秉明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