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北岛组诗《太阳城札记》解读

作者:夏元明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北岛,原名赵振开,一九四九年生于北京,现旅居国外。北岛是朦胧诗的中坚,其主要作品有《陌生的海滩》(1978)、《北岛诗选》(1986)、《在天涯》(1993)、《午夜歌手》(1995)、《零度以上的风景线》(1996)、《开锁》(1999)等。
  《太阳城札记》具体写作年代不详,大约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此诗颇能代表北岛的风格,朦胧晦涩。研究北岛者多矣,也有不少评论文字,但大多空泛不切实际,未能帮助读者欣赏北岛的艺术。今试为之解读,明知是冒险,但或能予读者些须启发。果如此,则于愿足矣!是为序。
  “太阳城”,大概是虚拟的,没听说哪座城叫太阳城。“太阳城”即充满阳光的城。文化大革命中,太阳被赋予了特殊含义,太阳指领袖,“太阳城”大约是领袖居住的北京城。如这样的理解不错,则此诗可能写于一九七六年以前。太阳又指光明和幸福,“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当时的宣传就是如此。然而十年动乱,全国上下阴云密布,民不聊生,无光明、幸福可言,则“太阳城”当系反讽。
  
  生命
  太阳也上升了
  
  北岛等朦胧诗人的诗所以难懂,一个重要原因是诗题与诗句间的联系比较曲折隐晦,诗题是此,诗句是彼,二者似不相联属。这在习惯明晰的诗作的读者看来,简直是一种折磨。比如《生命》,题目是“生命”诗句却扯到太阳,二者之间似无明显联系。其实读者只要稍加思考,便不难发现生命与太阳之间的隐喻关系,生命离不开太阳,“万物生长靠太阳”,太阳上升,喻示着生命的茁壮。但仅作如此联想不能算懂得了这首诗,这首诗真正令人困扰的地方是那个“也”字,“太阳也上升了”,这个“也”字似乎大有讲究。“也”字可以表示相似,“甲如何,乙也如何”,甲、乙完全一致。但“也”字如重读,则与一般客观判断不同,而带上了一种感情色彩。北岛在这里用了一个“也”字,是客观陈述,还是情感表达?显然是后者,因为如果是客观陈述,“也”字可以省略,“太阳上升了”即可,表明生命就是上升的太阳。但这样说似乎没有什么意思,如此常识性的东西,何劳诗为?所以是后者,后者隐含了思想感情,才合诗道。但“太阳也上升了”有什么思想感情呢?我以为是一种欣喜之情,一个摆脱了生活的重压,刚从阴霾中走出来的人,乍见太阳,有一种欣然意外之感,并同时体味到生命的美好。“呀,太阳也上升了!”多么美好!感受到太阳的上升,也能感受到生命的快乐,这里面有一种奇妙的联系。这种联系是直觉,是潜意识,北岛写的就是生命的直觉和潜意识。理解了直觉和潜意识,等于掌握了打开北岛及其他朦胧诗人的一把钥匙。
  
  爱情
  
  恬静,雁群飞过
  荒芜的处女地
  老树倒下了,戛然一声
  空中飘落着咸涩的雨
  
  如果说《太阳》一诗尚有迹可寻的话,《爱情》则更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题目是“爱情”可诗句并无只字涉及爱情,这是怎么回事?注意,这是诗人故意耍的花招,诗人是用隐喻的方法暗示自己对爱情有体验。说到喻,自然要找到本体和喻体的相似点,不相似无以喻。但相似点有时很明显,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有时却很隐晦,特别是某种情绪的曲折表达。《爱情》一诗题目与诗句间似喻非喻,相关性多于相似性,跨度很大,需要读者的想象予以弥合。从诗句看,“恬静”很难与爱情挂上钩,不能说爱情是恬静的。故这个词的指义尚不明了。“雁群飞过/荒芜的处女地”,开始透露了某些消息。雁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不是一般的鸟,而是传递消息的信使,“雁足传书”,雁与青鸟有相似之处。“青鸟殷勤为探看”,青鸟是爱情之鸟,专司爱情之职,雁却没有那么专业,但也兼职为恋人们牵线搭桥。故旧诗里“雁字回时,月满西楼”,“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雁总能引发恋人的相思之情。“处女地”是未开垦的土地,加上“荒芜”,隐喻诗人尚未觉醒的情感。雁群飞过荒芜的处女地,爱的信号已经传来,在一个恬静的夜晚。原来“恬静”是对一种场景的描写,一种气氛的表达,也是一种心境的写照。诗人接到爱情信号之前是恬静的,而之后呢?“老树倒下了,戛然一声/空中飘落着咸涩的雨”,“老树倒下”意味着一种震动,意味着平静的被打破。“戛然一声”与“恬静”形成强烈对比,具有一种刺耳的效果,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爱情”不是诗人所希望的爱情。“空中飘落着咸涩的雨”,“咸涩”多半用来形容眼泪,“咸涩的雨”指泪雨。泪雨飘飞,是不幸爱情的结局。如此爱情不是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而是造成强烈情绪冲动的悲剧,这里是否有什么隐曲?也许没有,诗人不过“如实”记录了一次爱情的体验。也许别有用心。这要联系到时代,联系到没有光明的“太阳城”,则这种体验正是一种荒诞岁月的人性扭曲。在那种非人的年月里,谁能欣然接纳爱情?特别是像北岛这样的“危险人物”,爱情对他不啻一次灾难,他岂可沉醉其中?
  这首诗意境优美,深沉而内敛,是北岛的一贯风格。
  
  自由
  
  飘
  撕碎的纸屑
  
  什么是自由?这可是一个十分严肃的话题,解答这个问题需要十分专业的知识。按照百科全书上的解释,自由可从哲学和政治的不同角度予以理解。哲学上的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和对外部世界的改造,人只有认识了必然,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政治意义上的自由众说纷纭,比较公认的观点是,自由相对于奴役、专制而言,与人们的权利有关,如人身自由、宗教自由、言论自由、集会自由以及契约自由、贸易自由等。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自由观。
  北岛的《自由》一诗不是给自由下定义,北岛不是写哲学论文,而是写诗,写诗就离不开意象,北岛是用意象来表达他对自由的理解或者说感受。北岛为我们提供了两个相互关联的意象,一个是动态的“飘”,另一个是“纸屑”,因为飘是纸屑的动态,两个意象实际只是一个:飘动的纸屑。飘动的纸屑与自由有什么关系?自由自在。纸屑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飘,不是自由是什么?纸屑与自由间仿佛是一种纯然的比喻关系。但这只是表层。深一层理解,则“撕碎的纸屑”中“撕碎”二字不容忽视。“撕碎”是对整体的破坏,是一种原有状态的解体。诗人通过这一意象似在告诉我们,所谓“自由”却需要付出破灭的代价,“自由”原来也是不自由的。并且诗人将“飘”字独立出来。固然在突出纸屑飘动的情态,但其深意恐怕在于:飘也必须借助于空气的浮力,飘也有所依凭,不可能真正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表面的“飘”实际是被空气所左右着,毫无自由可言。这令我们想到庄子的《逍遥游》,大鹏虽然抟扶摇直上九万里,海运将徙于南溟,终于有所待,不是真正的自由境界。真正自由是一空倚傍,无拘无束,这当然是只有至人才能达到的境界。《自由》一诗也许包含着两层意思,一层单纯从哲理的层面揭示出自由的相对性,二层是从现实的层面反讽现实生活中的自由的虚幻性。联系写作时代,后一种理解并非不可能。我从这首诗中读出了诗人的一丝冷笑。
  
  孩子
  
  容纳整个海洋的图画
  叠成了一只白鹤
  
  海洋是宽阔蔚蓝的,蓝色是纯净而富于幻想的,北岛十分喜爱蓝色的大海,在他的诗中,海是一个十分突出的意象。“如果大地早已冰封/就让我们面对着暖流/走向海//如果礁石是我们未来的形象/就让我们面对着海/走向落日”(《红帆船》),“海底的石钟敲响/敲响,掀起了波浪”(《八月的梦游者》)。早在一九八六年,王干就指出:“表现瞬间,北岛的语言有一个大致的定势和弹性。每个诗人都应该拥有自己的语言系统,自己独特的‘符号’。北岛诗中经常出现一系列意象,像‘黎明’、‘海’、‘鸽子’、‘蒲公英’等,似乎是一种理想、希望、热情、青春的象征,总有一种透明感或淡淡的光晕,而‘乌云’、‘河水’则代表了反动或卑鄙的势力,‘石头’似乎是传统的化身,‘云母’、‘土地’好像又是一种历史的抽象,它们组成了一定的系统,往往渗透了作者的主观情绪,是一种心灵的感应物象。”(《历史·瞬间·人—论北岛的诗》,《文学评论》1986年第3期)王干所见极是。《孩子》一诗意在写孩子的天真、纯洁、富于幻想、热爱自由,故选择了海,选择了白鹤。白鹤因其白,故也是纯洁的象征,鹤在传统文人那里又是高雅不俗的形象,“梅妻鹤子”宋代诗人林和靖就特别爱鹤。日本的孩子喜欢折千纸鹤,无非也是寄托一种美好的愿望。将一幅海的图画叠成白鹤,这本是孩子的行为,然而这一行为里却有孩子的天真、可爱。用对象的某一富有特征的行为表现对象的特质,精到传神,且富于想象,是这首诗成功的重要原因。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