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弱者复仇的白日梦

作者: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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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的《月光斩》与鲁迅的《铸剑》(原名《眉间尺》)异曲同工,本于《列异传》《搜神记》等古籍所载的“三王冢”的故事,而“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鲁迅《故事新编·序言》),对故事原型表达的“复仇”母题进行了现代演绎。如果说,鲁迅的这一“故事新编”在浓墨重彩演义古代传说时,把原侠精神充分主体化,借艺术形象表现了自我的搏世经验、人生态度与悲剧意识的话,那么,莫言则有意与叙述对象保持一点距离,为现实传闻寻找一些历史因缘,以增强故事的神秘气息与传奇性,用喜剧形式召唤悲剧精神,曲折地表达了当今的某种社会情绪。
  《月光斩》的叙事看似简单,实际上十分讲究。小说的主体故事是在邮件里“转述”出来的,由另一角色——“表弟”来讲述故事,处在叙述者位置上的“我”就仿佛充当了一个听者。这样的距离设置既凸显了时下知识者与民间社会的关系,也给小说故事留下了更大的阐释空间。邮件传递来的故事离奇而富有刺激性,是一件发生在县里的大事:县委刘副书记被人砍了头,且身首异处,人头被悬挂在县委办公楼前那棵最高的雪松顶梢,而无头的尸体在县城惟一的那家三星级饭店的一个豪华套间里被发现;更为离奇的是,端坐在沙发上的尸体,“竟然没有一点血迹”,“断头处,仿佛用烙铁烙过一样平整——也有人说仿佛用速冻技术处理过一样平整”。故事于是立刻留下了不止一个谜:是什么事、是谁使县委副书记身首分离?是什么样的利器砍头砍得如此干净利索?这就引出了一个又一个“传说”:由当下的“月光斩”的传说,追溯出关于发生在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和“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故事传说,最后又回到现实中刘副书记事件真相的传说。这些谜一样的、或完全出人意料的传说,虚虚实实,实中有虚,虚中有实,传达出十分丰富的现实与历史生活内容。
  用传说来结撰故事,故事容易引人入胜。但是作家莫言的匠心独运,还有更深层的叙述意图。传说不一定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实,但它可能比真正发生过的事件更为真实,因为它是许多人心目中期待的事实,因此传说总是不胫而走——“月光斩”不就“像风一样吹遍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吗?传说总是被人们乐于听到。传说因人心而具有生命力。传说只要发生了,虚也会成实且无可更改。所以,虽然小说末尾的传说揭出真相,身首分离的刘副书记,其实是一个塑料模特,县里发生的震动县城、影响波及四方的大事,只是一个恶作剧引起的闹剧而已,但是,按照传说的真假悖反逻辑,刘副书记成为复仇对象已无可改变,他所代表的权势制造了复仇者肯定是作了恶这一点也不用怀疑。因此,事件平息后县委、县政府试图用篝火晚会挽回影响,只是加强了反讽效果。从“组织部长提起来的,主管干部提拔任用多年,少言寡语,为人谨慎,有良好的口碑”的刘副书记的“好干部”形象,由于一场恶作剧已经被彻底改写,他之成为复仇对象的原因也不说自明(另一种理解是留给人们猜测的空间,因而让大家在意识里把当今为官者可能有的丑行与恶行统统审查一遍)。
  然而传说永远是传说。传说在本质上是以虚为实,是以想象的方式实现迫切而深长的愿望。掌权的刘副书记并没有真的被他的仇人砍头,被当做仇雠受到极端惩罚的原来是个塑料替身。复仇只是象征性地完成。当然,它的意义也许等同于复仇行为本身,它照样达到了惩恶的社会效果。县委副书记身首分家,不是因为情杀或图财害命,而是另有原因,这个离奇的事件让多少人莫名兴奋啊。而“月光斩”标语的满城出现且声震遐迩,自然表达了民间借助超常力量惩处不义的压迫者的普遍欲念。小说最精彩的部分,即借助传说,发挥想象,从现实层面穿凿到历史层面,描写铁匠世家的父子四人舍命为拥有那块旷世好钢的女红卫兵锻打宝刀的故事,通过血与火交淬、充满神奇和灵异的“铸剑”过程,使复仇意志和原侠精神得到辉煌再现,表达了民间社会的一个夙愿。在中国历史上,每当权势者与底层社会拉开了太大的距离,弱势群体屡受损害而又投告无门,于是便借助剑侠代为复仇,给不义者以致命的惩罚。弗洛伊德说,文学是创作家的白日梦,而梦是愿望的变相达成。那么,用传说铸造《月光斩》,正是弱者复仇的一个白日梦。
  《月光斩》的传说虚实相生,神秘而诡异,饶有意味而又不无寄托。它的双重叙事使我们不得不深究作者虚构传闻、改写传说的真实用意。莫言曾宣称,他愿意“作为老百姓写作”,而不自命“为老百姓写作”。但在这篇小说里,莫言似乎更多一些“为老百姓写作”的成分,至少是试图将两种写作统一在一起。不过,我们还是看到了莫言对待他所同情悲悯的群体的复杂态度。《月光斩》虽不像《铸剑》那样有浓厚的“任个人而排众数”的色彩,对“看客”始终失望与鄙夷,但莫言对世无真的复仇者也未免感到遗憾。所以在小说结尾“我”给“表弟”回的好像言不及义的邮件里,他让表弟为他祭奠眉间尺,一方面表明了他对古代舍生复仇者的景仰,一方面隐含了“我”对乡亲和自己的缺乏古人那种复仇精神——只能永远把复仇停留在愿望里,或寄托于他人身上——的不屑,——祭奠眉间尺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我批判和忏悔的方式。
  
  附:
  月光斩
  □ 莫言
  
  在县文化局工作的表弟给我发来邮件说,表哥,最近县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请看附件。
  八月七日上午八点。县委办公大楼五层保密室。机要员小冯,是你的老同学冯国庆的二女儿。小冯刚上班,提着热水瓶想去打开水,听到窗户外乌鸦噪叫,探头外望,发现那棵最高的雪松顶梢悬挂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起初以为是乌鸦们在此筑了巢,心中有几分丧气,继而又见那些乌鸦竟像不畏生死的斗士轮番向那黑物攻击,心中诧异,定睛细看,是一颗人头,随即发出一声尖叫,热水瓶掉在地上,竟然没碎,也是奇迹。正在整理文件的小许——她是你老战友的三女儿——跑到窗前往外看,发出更为夸张的尖叫。几分钟后,县委大楼朝南的窗户全部打开,县委大院乱成一个如被火燎的马蜂窝。
  虽然人头已被乌鸦啄得千疮百孔,但人们还是辨认出那是县委刘副书记的面孔。他面色惨白,愈显得精心染过的头发漆黑如墨。他的眼睛已被乌鸦啄瘪,看不到他的眼神了,因此也就无法想象他临终时刻是惊惧还是愤怒,是浑然无觉还是早有准备。有人道:不一定是乌鸦所毁,很可能是罪犯所为,因为据说西方已经可以用一种特殊技术,从死者的视网膜提取信息,然后输入电脑,显示出罪犯的形象。由此判断,罪犯是一个对犯罪学相当了解的高智商者,绝不是一般的坏人。又有人说,罪犯将人头悬挂在县委大院,显然有杀鸡儆猴之意,带有明显的政治意图,因此可以排除一般的情杀或图财害命。刘副书记是组织部长提起来的,主管干部提拔任用多年,少言寡语,为人谨慎,有良好的口碑,究竟是什么人,将这样一个好干部残忍杀害?闻风而至的县公安局几乎所有的警车发出的刺耳尖啸把所有人的声音都淹没了。县消防中队的一辆救火车开进大院,竖起云梯,一个身穿杏黄色防护服的消防员爬上去,展开一块红绸,将人头小心翼翼地包起来。乌鸦愤怒地对他发起冲击,他举起一条胳膊护住面颊,用另一条胳膊夹着人头,迅速地爬下来。
  人头被一个着白大褂的法医接过去,小心地托着,钻进警车,鸣着笛,转着灯,开走。市里的警车与市委领导的车也赶到了,大院里无处停车,就停在了大楼前的永安大街上。县里的防暴警察和武警中队的官兵已经在大道上排开人墙,封锁了道路,成群结队的行人和自行车被封堵,形成了两个乌压压的人团,万头攒动、人声如潮。警察用电动喇叭喊话,命令人们绕道而行,但人们却一个劲地往前挤,直至公安局的马副政委对天鸣枪示警,人们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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