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意象并置 画面组接

作者:曾思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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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古典诗歌中,有一种以意象并置和画面组接所构成的诗。所谓意象并置,是指纯以单个单词构成意象,并让一个个意象别出心裁地并列出现,而省略其间的动词或连接词,如“枇杷桔栗桃李梅”(汉武帝君臣《柏梁诗》)“鸦鸱雕鹰雉告鸟 昆鸟 ”(韩愈《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朱张侯宛李黄刘”(柳亚子《赠姜张林老友》)。所谓画面组接,系借用电影术语,指以实体性的名词组成名词性词组构成画面,并让一个个画面巧妙地组接,产生新颖别致的艺术功效,如“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卢照邻《长安古意》)、“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王维《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李白《送友人》)、“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杜甫《衡州送李大夫七丈勉赴广州》)、“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司空曙《喜卢纶见宿》)、“凫雁野塘水,牛羊春草烟”(温庭筠《渚宫晚春寄秦地友人》)、“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陆游《书愤》)、“烟柳画桥,风帘翠巾莫”(柳永《望海潮》)、“杏花春雨江南”(虞集《风入松·寄柯敬仲》)。但在实际运用中,往往让意象并置、画面组接混合出现,而以画面组接为主。
  这种手法的关键在于“语不接而意接”(清·方东树《昭昧詹言》),即在一系列表面上似乎全然无关的并置意象与组接画面间,以情意作为线索,一以贯之,使意象与意象、画面与画面之间似断而实连。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以代表十种景物的十个名词: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构成六个实体性的名词组合: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而以“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宋·欧阳修《六一诗话》)这种情意贯穿始终,使它既“不用一二闲字,止提缀出紧关物色字样,而音韵铿锵,意象俱足”(明·李东阳《怀麓堂诗话》),具有名词的具体感,意象的鲜明性,又简洁紧凑,密度很大,具有内涵的暗示性,审美的启发性——“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六一诗话》),引发读者强烈的美感与不尽的遐思。进而,中国诗人以意象并置与画面组接构成整首作品,不过,这在中国诗史上为数不多。较早的有王维的《田园乐七首》其五:“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最著名的当推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他们主要采用两种组合方式。一种是异时空意象跳跃组合,构成大跳跃强对照,突显主题与情意,如元好问《杂著》:“昨日东周今日秦,咸阳烟火洛阳尘。百年蚁穴蜂衙里,笑煞昆仑顶上人。”一种是同时空意象并置,反复渲染,强化感情,如白朴的《天净沙·春》:“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这种手法在二十世纪初期远渡重洋,对英美意象派产生了较大影响。他们对此大加运用,并称之为“意象叠加”,如庞德的名作《地铁车站》:“人群中这张张幽灵般的脸孔;/湿漉漉黑树干上的朵朵花瓣。”但在中国新诗创作中,却殊少继承和发展,迄今为止,似还只见到贺敬之《放声歌唱》中有片断的表现:“……春风。/秋雨。/晨雾。/夕阳。……/……轰轰的/车轮声。/踏踏的/脚步响。……/……/五月——/麦浪。/八月——/海浪。/桃花——/南方。/雪花——/北方。”
  这种方法,超越了语言的演绎性和分析性,省略了有关的关联词语(如介词、连词之类),语言表现形态上往往打破常态的逻辑严密,有时甚至完全不合一般的语法习惯与规范,而仅以情意贯穿典型的意象与画面,充分体现了意象的鲜明性、暗示性与内涵的含蓄性,因而更符合诗歌的审美本质,但写作难度极大。超脱于呆板分析性的文法、语法而获得更完全、更自由表达的中国语言如此写作已属十分不易,由前可知,令人称道的名句佳作寥寥无几,而且以句为主,整首作品极少,甚至这极少的作品中还有些出现了动词,如马致远《天净沙》中有动词“下”“在”,元好问《杂著》中则有“笑煞”。向以逻辑严密著称的西方语言要用此法难度更大。
  英美意象派是在二十世纪初受中国古典诗歌影响而采用此法,但在俄国,十九世纪中后期就已有两位著名诗人——丘特切夫(1803—1873)、弗特(1820—1892),在完全无所师法的情况下,根据表达的需要,立意创新,向语言规范与传统习惯大胆挑战,独具匠心地创作无动词诗,并且达到了颇为纯熟的境地,大获成功。
  一八五一年,丘特切夫创作了名诗《海浪和思想》:
  
  绵绵紧随的思想,滚滚追逐的波浪,
  ——同一自然元素的两种不同花样:
  一个,小小的心胸,一个,浩浩的海面,
  一个,狭窄的天地,一个,无垠的空间,
  同样永恒反复的潮汐声声,
  同样使人忧虑的空洞的幻影。
  
  全诗无一动词,主要以名词性词组构成意象,让“绵绵紧随的思想,滚滚追逐的波浪”两个主导意象动荡变幻——时而翻滚在小小的心胸里,时而奔腾在浩瀚的海面上,时而是涨潮、落潮,时而又变为空洞的幻象。丘特切夫的诗,往往使人感到,他仿佛把事物之间的界限消除了,他常常极潇洒自由地从一个意象或对象跳转到另一意象或对象,似乎它们之间已全无区别。在本诗中,由于完全取消动词,而让“思想”和“海浪”两个意象既并列出现,平行对照,又相互交错,自由过渡,更突出了这一特点。在普希金的诗歌中,写某一意象或某一事物仅仅就是这一意象或事物本身,当他写出“海浪”这个意象时,他指的只是自然间的海水。但在丘特切夫笔下,“海浪”这一意象就不仅是自然现象,同时也是人的心灵,人的思想和感情——这与谢林的“同一哲学”关系极大。丘特切夫深受德国哲学家谢林的影响。谢林的“同一哲学”认为,自然是可见的精神,精神是不可见的自然,自然与人的心灵是一回事。这样,丘特切夫在本诗中就让自然与心灵既对立又结合——“海浪”与“思想”这两个意象的二重对立,造成诗歌形式上的双重结构,二者的结合则使“海浪”与“思想”仿佛都被解剖,被还原,成为彼此互相沟通的物质,从而含蓄地表达了诗人对人的思想既强大又无力的哲学反思:像海浪一样,人的思想绵绵紧随,滚滚追逐,潮起潮落,变幻万端,表面上似乎自由无羁,声势浩大,威力无比,实际上不过是令人忧虑的空洞幻影,为了与意象组合的跳跃相适应,这首短短六行的诗竟然三次换韵——每两句一韵,构成一重跳跃起伏。第一重开门见山,写出“海浪”与“思想”两者的对立与沟通,第二重则分写其不同,第三重绾合前两重,指出其共通之处,从而使这首小诗极尽变幻腾挪之能事,极为生动深刻。
  如果说丘特切夫创作无动词诗还只是偶一为之的话,那么,比他稍晚的费特则在创作中一再探索运用这种手法。这主要是因为两方面的原因。一是费特属于那种极富创新意识的诗人,终生都在进行新的艺术探索。二是费特的诗主要捕捉瞬间印象,传达朦胧感受。在普希金、莱蒙托夫、丘特切夫之后,费特另辟蹊径,力求表现非理性的内心感受,善于用细腻的笔触描写那难以言传的感觉,善于表现感情极其细微甚至不可捉摸的变化,因此,同时代诗人葛里高利耶夫称他为“模糊、朦胧感情的诗人”。的确,费特从来不想把一件东西、一个感受表现得过于清晰,而竭力追求一种瞬间的印象,一种朦胧的感受。要传神地表现这种瞬间印象、朦胧感受,必须有高超的艺术技巧和大胆的艺术创新。费特大胆地舍弃动词,而以一个个跳动的意象或画面,组接成一个完整的大画面,让时间、空间高度浓缩,把思想、情绪隐藏在画面之中,以便读者自己去捉摸、去回味,然后甜至心上,拍案叫绝!这种大胆的艺术创新,从费特创作伊始即已出现,并且保持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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