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对道德理想主义的颠覆与消解

作者:王玉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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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舍生于世纪之末,那是一个王朝的末日,也是一个古老文化的末路。个人的不幸遭遇,清贫的家庭环境和特定的时代氛围,共同塑造了老舍抑郁、矜持的个性和孤高的气质。他的气质和个性决定了他以善良为本,以“自主选择的‘孤高’来抵挡生存境遇处处加于他的伤害,为有是不丧失自己的独立人格”。不过这种孤高也使老舍始终与现实保持一定距离,甚至与现实格格不入,显得抑郁寡欢,不合时宜。早有研究者指出,“有两个老舍:一个谦恭和顺、恬退隐忍、谈笑风生、仁至义尽;另一个则默默地斜倚幕后,用一双饱含泪水的眼,注视着台前的那个自己”。台后的老舍才是真正的老舍,而我们讨论、研究和关注的大多是前台的老舍,那幽默、耍贫嘴、让人笑、也让人掉泪的老舍。老舍在创作中往往把幕后那个真我的思想、性格、人生态度赋予他的主要人物,借着他的人物表达自己对一个时代道德沦丧、人格失范的感受,诉说自己生活中的孤独、痛苦及受到的种种伤害。但是在阅读老舍的时候,人们往往忽略了老舍小说中的这种道德感,正是这种道德感,让我们捕捉到老舍小说中的焦虑、紧张和痛苦的现代性价值,及其背后表现出的文化守成主义者的姿态。在某种意义上,老舍的小说正是从自己的人生感受出发,为一个行将逝去的文化传统吟诵的一曲挽歌。
  老舍三十年代的小说创作以鲜明的文化古典主义的立场和姿态,讲述了漂泊的乡村人在都市寻梦的遭遇。他的小说在关注现代都市人的生存状态时,更为关注在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由传统文化培养和塑造出的个体人格及其命运的悲剧性。他的小说,敏锐地捕捉到这种特定历史时期,古典人格的个体自由精神与现代社会必然性之间难以调和的关系。传统文化塑造的古典人格与现代都市以金钱、利益和人际关系两轴构成生活场之间的冲突,是老舍小说的基本内容。在这种对立和冲突之中,主人公承受自我和外界的双重磨难,进行着一次又一次无望的精神突围。他们没有意识到,“在一个充满不义和腐败的社会中,任何现实理想的企图都将变成无意义的笑话”。一切的努力、追求,都是没有结果的行为,而且使这种无谓的挣扎染上几分荒诞的喜剧色彩。
  《骆驼祥子》就是一个古典文化人格在现代都市中沉沦的经典文本。老舍通过小说追问的是:在传统解体、道德失范的年代里,真诚、善良之人如何生存下去?
  
  一
  
  《骆驼祥子》是老舍小说创作中的里程碑式的作品,也是被誉为现代小说中正统的写实主义的一座高峰。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个来自乡村的男人在城市里堕落的故事,确切地说,小说叙述了他的由奋斗、挣扎到沉沦、堕落的故事。
  “祥子是老舍笔下知识分子角色——诸如《二马》中的马威和《离婚》中老李等人——的一个卑微不幸的翻版”。在祥子的生命历程中,心灵的痛苦、精神的磨难远远大于物质的贫困和身体的重负。祥子的挣扎、抗拒和曾经的坚守,目的是要拥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属于自己的有尊严的生活。然而最终却囿于环境的钳制,无奈地走向沉沦、堕落,最终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祥子的灵魂之死是死于心碎、忧伤,因为对于祥子来说,最大的痛苦是来自心灵的折磨。对于生活,祥子追求的不是仅仅活着,而是要有尊严地活着,在一个有道德感的环境中活着。然而结局恰恰相反,祥子在拒斥、挣扎中一步步走向深渊,最终堕落为北京城里最没有尊严的一族,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这不能不使人感到一种惊心动魄的震撼。这是一个古典人格生存在现代都市社会的必然结局。一个日益城市化、世俗化的社会,是容不下独立特行、纯洁如初的个体人,或“君子人”的,它必须把君子变成小人,把洁白践踏为污秽,然后才会心满意足地走开,远远地欣赏祥子毫无尊严地与大众一起苟活。《离婚》中的老李向生活要求“诗意”美,祥子则以同样纯真的灵魂,向社会追问道德价值。祥子是坚守一种道德理想和君子人格,却进入了一个价值混乱、道德沦丧、善良受难、暴戾之徒得势的“地狱”,开始了自己的苦难人生之旅的。
  小说记录了祥子这个具有农民气质的劳动者,在畸形的现代都市环境中加速“市民化”的过程。“祥子经历了人生道路上的三部曲:在自食其力的劳动中充满自信与好强;在畸形结合的家庭中苦苦挣扎而终归失败;在绝望中扭曲了灵魂堕落成走兽”。祥子自幼生长在乡间,失去父母和几亩薄田后,十八岁跑到城里来谋生。他带着乡间小伙子的粗壮与诚实,选择了拉车这个靠力气吃饭的行当。他善良、体面、要强、上进。老舍以两种事物,作为他性格和品德的象征。一是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骆驼”,一是自由独立自然生长的“树”。这两者也构成在自然经济社会以内圣为特征的“君子人”品格。他想凭自己的体格、力气、品德,获取独立自由的生存权利。他拼命地奋斗,一心想拥有自己的一辆车,就是为了不受车主的气,不需要敷衍别人的那种自由。然而这种想法未免太过天真。“他确乎有点像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他毕竟不是“树”,他不是生长在大自然中,而是生活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都市社会。农村自然经济社会与都市经济社会的区别,就在于后者是以金钱为目的以竞争为手段的现代社会,而不是靠道德维系的传统社会。在这种社会中,道德已不能作为提高个人生存质量的筹码。
  祥子如老舍笔下的众多人物一样,执著于一种理想。但祥子的理想不是一辆车,车,只是祥子具体的生活目标,他不会因为生活目标难以实现而沉沦,而只能因为生活信念的毁灭而绝望。祥子的理想是以善为本、以道义来承当的理想社会。他一方面像“树”,另一方面又像一个精神纯洁如初的婴儿,走进一个充满语言诡计和思想暴力的世界。他向一个沉沦的社会要求道德、正义、个性独立,要求善良受到佑护,罪恶得到惩罚。然而,事实却如高尔基所言:“大自然的法则和社会生活的条件都不鼓励人身上善良的和人道的东西。”老舍“由于幼年境遇的艰苦,情感上受了摧伤,他总是拿冷眼把人们分成善恶两堆”,且受佛教和基督教思想的影响,所以他的笔下展示的总是一个善与恶、美与丑的极致世界,在创作中揭示现实世界的真实:美与善的受难。老舍在《哭白涤洲》一文中说:“老天欺侮起来好人没完!”《骆驼祥子》展示的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世界。祥子向这个世界索求的,正是自己所恪守的道德理想主义的社会价值规范。以善为本是祥子主要的思想和性格特征。他矜持、孤高、诚实、天真、自爱、要强。他不吸烟、不喝酒、不赌、不嫖,保持一种道地的君子风范。正是这种自然经济社会里所奉行的道德规范,使其与现代都市环境构成极大反差。如果说老李是地狱里的“规矩人”,祥子则坚持在地狱里做个“好鬼”。
  守德和尚洁是其德行的核心,守德具体体现为,为他人,不负人。祥子给曹先生拉包月时,因没有标志的路障而翻了车,结果伤了人,毁了车。尽管自己受伤满脸是血,却忍痛把曹先生拉回家。他不理会自己的伤口,只是自我责备,毁了车子,伤了曹先生,并要以工资赔偿,和引咎辞工。曹先生因宣传进步思想被人告密,他为了给曹先生送信,被孙侦探白白敲诈走血汗钱,却不把实情告诉曹先生。曹先生出逃,祥子看家护院临走时还要向邻居家的守门人老程,表示自己的清白。他真诚善良,同情老弱。老马祖孙俩拉了一天车,挣不下一口饭,老马晕倒在茶馆里,当听到老车夫说肚子里空,他猛地跑出去,飞也似的跑回来,手里用白菜叶子托着十几个羊肉馅包子,送到老者眼前。然而他对自己也从没这么大方过。对小福子遭遇的同情,甚至对于虎妞的引诱、通婚,他也仍然感到自己有某种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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