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说不尽的《三代》

作者:吕 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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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臧克家的《三代》是他的名作,也是中国新诗发展史上的佳构。在问世以来的六十余年,这首仅有六行的短章一直魅力不减,成为新诗的一个长久的话题:
  
  孩子
  在土里洗澡;
  爸爸
  在土里流汗;
  爷爷
  在土里葬埋。
  
  臧克家是一个具有中国风格的现实主义诗人。中国新诗有过三次现代主义高潮。第一次的领军人物是李金发,第二次的领军人物是戴望舒。第三次现代主义诗歌大潮出现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由朦胧诗人掀起的。第二次高潮的现代主义诗歌以《望舒诗稿》(1932?、《望舒草》(1933?达到极致。一九三三年臧克家携带着他的诗集《烙印》出现了。臧克家划出了新诗发展史上的新的时代。他的光芒所及,一方面,使得现代主义诗歌渐露轻薄;另一方面,也使得标语口号的诗人渐露空洞。美国学者别因称臧克家是“当代中国诗坛上一个非凡的人”。香港学者司马长风在他所著的三卷本的《中国新文学史》中写道:“苦上加苦,难上加难,出身农村,从苦难中成长的臧克家,自然不能信服徐志摩和戴望舒他们所醉心的华贵气息,旖旎风光。他以如椽的写实巨笔,写出了中国如麻的苦难,成为那个时代的良心。”
  臧克家着力抒写真实的苦难,尤其是农民的苦难。自幼生长在农村的臧克家自称是“泥土的人”。泥土的歌从来就是他最倾心也最擅长的歌。农村像一只温情的手,总是更能拨动诗人的琴弦。他同情农民,他挚爱农民,他为农民发出叹息与抗议。在那个苦难年代,他是痛苦的歌者和灾难的披露人。
  《三代》是臧克家一九四二年之作。这首诗后来被收入诗集《泥土的歌》。臧克家多次披露过他对《泥土的歌》的喜爱,把它和《烙印》称为“一双宠爱”。他说,《泥土的歌》是“从我深心里发出的一种真挚的声音”,是“全灵魂注入的诗”。“农民诗人”的桂冠正是《泥土的歌》带给臧克家的。农村的萧索与荒凉,农民的良善与勤劳,乡间的风俗与风景,和谐地构成《泥土的歌》里有形、有色、有声、有味的画面,富有艺术表现力和艺术感染力。
  从三十年代开始,现实主义诗歌逐渐走向诗坛的前台。在臧克家之后,一九三三年写出《大堰河,我的保姆》的艾青佳作迭出。《向太阳》(1940?和《火把》(1941?给艾青赋予“太阳与火把的歌手”的美誉。一九三七年写出《给战斗者》的田间,也成为中国诗坛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一九四二年的臧克家则已经十分成熟。在这一年,他完成了五千行长诗《范筑先》,《泥土的歌》的三十二首诗歌和序句陆续发表。解放后收入中学语文教材的名篇《青鸟》也写于这一年。在一九四二年,臧克家还有回忆录《我的诗生活》问世。
  《三代》是一个横断面:即将“流汗”的孩子,正在“流汗”的爸爸,“汗”尽而逝的爷爷。一个农民家庭,无数农民家庭的影像。《三代》又是一个纵切面:孩子——爸爸——爷爷,一个农民的一生,一代又一代的农民的人生。不同年龄,不同时代,相同遭遇,相同命运。这是农民的生活史、命运史和血泪史。这是史的诗。有如臧克家在《泥土的歌》的《序句》中写的那样:
  
  我用一支淡墨笔
  速写乡村,
  一笔自然的风景,
  一笔农民生活的缩影:
  有愁苦,有悲愤,
  有希望,有新生,
  我给了它一个或栩栩的生命
  连带着我湛深的感情。
  
  年少时代,臧克家就和许多农民的儿子一道“土浴”,他有许多农民家庭的童年伴侣。青年时代,他和“六机匠”清晨下地,在土里流汗。他看到了“老哥哥”最后葬埋于荒凉旷野的悲惨一生。诗人对丰富的生活经历进行清洗,《三代》采用电影的蒙太奇,来显示农民的悲怆。蒙太奇是法语montage的音译,即电影镜头的剪辑和组合。导演通过不同镜头的组接,产生连贯、呼应、对比、暗示、联想等作用,形成完整的场面,展现画面的内在涵义。《三代》运用孩子、爸爸、爷爷三个镜头,暗示了许许多多的诗意内蕴。诗是无言的沉默。诗在笔外,诗在味外,诗在趣外,诗在诗外。真正的诗的无尽天空在诗歌的文字之外。
  犹如臧克家的其他作品,《三代》的语言平淡。作诗是奇异易,平淡难。平淡的诗,“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古论说:“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平和,淡远,是诗的高格。平淡,往往是一位诗人成熟的象征。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中说,“豪华落尽见真淳”,是内行人的话。平中见曲,平字亦丰;淡中见工,淡语亦浓。司空图在《诗品》中讲得好,平淡是“犹如惠风,苒苒在衣”。臧克家的诗常用白描,常选朴语,欲露还藏,平淡深远,但是蕴藏丰富,含而不露,启人联想。臧克家曾说:“句子要深刻,但要深刻到家,深刻到浅易的程度,换句话说须把深的意思藏在浅的字面上。”《三代》就是典型的这样的篇章。
  《三代》在集字建行上颇有讲究。三个字数、结构、节奏完全一样的排比句,却不是三行,而是六行。在句首突出了三代人的位置。这对于调动读者的期待视野,扩展读者的想象空间,无疑是有好处的。仅有二十一个字的诗,三次反复“在土里”,展现了农民与泥土的紧密联系:土地养活了农民,土地也吸干了农民的青春、血汗与生命。农民热爱土地,农民也仇恨土地。这首诗在集行成篇上也有考究。有人曾建议将六个诗行颠倒,先爷爷,后爸爸,然后是洗澡的孩子,给读者以希望。臧克家不同意。臧克家说,他只熟悉旧农村的农民,因此虽然他知道应当写什么,但是他还是得写他熟悉的东西。在旧中国的农村他所看到的农民的生活和命运就是如此。他写道:“虽然,我在诗里没有给农民以希望,没有指出光明的前途,鼓舞他们奋起战斗,但我觉得,聪明的读者,读了这三句诗,会思考一些问题的,会体会到一些我没有明白说出的思想与感情的。”臧克家的美学追求显然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