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对经典阅读要有主体意识

作者:杨四平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如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帏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这首典型的以乡愁为主题的台湾现代主义诗歌,从一九五三年发表以来,就从来没有被充分理解过。对于现代主义诗歌,人们常常认为它更多时候是在装神弄鬼。就连朱自清当年也说过这样的话,现代主义诗歌部分好懂而整体就不知所云了。到了八十年代,袁可嘉还在说,现代主义诗歌整体好懂而部分就难懂了。好像现代主义诗歌整体和部分之间始终难以协调。其实不然。
  对《错误》主题的认识,人们一直停留在这样单一层面上,即把它视为一首现代“闺怨诗”,抒写的是一个倦守春闺的少妇落寞的心绪和等待的怅然;或者依据本诗的“后记”来推断它的现代性表现在它不是写“妻盼夫归”而是写“母盼子归”。“后记”写道:“童稚时,母亲携着我的手行过一个小镇,在青石的路上,我一面走一面踢着石子。那时是抗战初起,母亲牵着儿子赶路是常见的难民形象。我在低头找石子的时候,忽听背后传来轰轰的声响,马蹄击出金石的声音,只见马匹拉着炮车疾奔而来。母亲将我拉到路旁,战马与炮车一辆一辆擦身而过。这印象永久地潜存在我意识里。打仗的时候,男子上了前线,女子在后方等待,是战争年代最凄楚的景象,自古便是如此;因之有闺怨诗的产生并成为传统诗中的重要内容。但传统闺怨诗多由男子拟女性心态摹写。现代诗人则应以男性位置处理。诗不是小说,不能背弃艺术的真诚。母亲的等待,是这首诗,也是这个大时代最重要的主题。以往的读者很少向这一境界探索。”其实,这首诗在主题上远远超出了诗人的“预设”。它还写出了海峡两岸人们渴盼回归和和平统一的心绪。再进一步,如果把诗中的“你”“我”分别看成是现实的影子和历史的影子,那么它们就分别指代抒情主人公的现在和过去;所以,我们据此将本诗的主题提升为现代人对历史的探寻及其探而不得之后的感伤。正所谓“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谭献语);“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王夫之语)。可见,人们没有真正品味出诗中意象象征的多指性,更谈不上对诗歌主题多义性的挖掘了。
  从当代接受美学理论来说,对于《错误》意义的挖掘显然是一种“曲解”。“‘曲解’——或径用布鲁姆自己的语汇:‘误解’——被看作是阅读阐释和文学史的构成活动。我们决不能像传统批评所相信的那样去复述一首诗或‘接近’于它的本意。我们最多只能构成另一首诗,甚至这种系统的再阐释也总是一种对原诗的曲解”(霍拉勃语)。当然,这种不确定性又是由确定性暗示出来并受其制约的。因此,在阅读诗歌文本时,要遵守诱导和规范之间平衡的原则。
  下面,我就逐字逐句地解读这首诗。第一句话很好理解,是说“我”打马从江南走过,是一句叙述性的话,是此诗“新诗戏剧化”中“我”这方的出场。而第二句话显然是此诗“新诗戏剧化”中另一方的出场,也就是“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了。这个“容颜”,人们一直在想当然地将其想象成一位女子或者少妇。这是相当狭隘的。而根据与其紧紧相连的比喻性意象“莲花”来考察,“容颜”应指乡愁中的人;因为莲花不仅指女性,而是包括女性在内的君子(我们可以从周敦颐的《爱莲说》得到这样的启示)。所以说,仅仅将此诗理解成闺怨诗是褊狭的。而这里的“容颜”就是第二节里反复出现的“你”。第二句诗里的关键词是“等”。就是这个“等”字和“如莲花的开落”一起生发出、沿展出第二节。是“你”在等人,等得很久、很凄苦、很无奈,就像年复一年莲花开了又谢了、谢了又开了那样,就是不见被等的人出现。从这个意义上讲,第二句话统领了第二节;换言之,第二节是对第二句话的推演,是对其进一步具象化、情景化。所以,我有时候就在想:假设把第二节删掉,或者,既把第二节删掉,又把末节两句倒换一下位置,那会出现一种什么样的效果?下面我就将我删改后的两首全新的《错误》排出来,以便大家审读。
  
  第一首《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第二首《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觉得,删改过后,诗显得更简练、更含蓄,也更耐读。当然,我删掉的是不是真的就是“不利于表现的词语”,还有待于与作者、读者商榷。徐志摩的《沙扬娜拉》由原来的十八节删改后只剩下一节。庞德的《地铁车站》也是由原来的一百多行改定为最后的两行。
  第二节主要是对第二行“如莲花的开落”般的等待进一步具象化、意境化、丰富化。“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显然,客观世界并非如此;而是“你”在长期的苦等之后,终日闭门不出,所以,在“你”的世界里就无所谓季节的变化,换言之,“你”已经麻木于时间,不关心季节的变更了。“你”只关心“你”的“归人”,而不关心外在世界的存在。正是因为如此,“你”就越来越寂寞。所以,诗人接着写道:“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就不难理解了。而将寂寞比喻成小城,这样寂寞就成为有长度、宽度、深度的,且有重量的东西了。寂寞,这样一种很抽象的东西,就具象化了。由寂寞的小城,诗人进一步想象,聚焦到城中向晚的青石的街道,是为了进一步强化寂寞的程度。这一节中最后的两行诗,是突出“你”在如此寂寞的状态下等待的空寂、孤苦与无奈。同时,这两行诗与“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构成了因果关系。这样它们之间在第二节里就形成一个首尾呼应的圆形结构系统。
  而第二节和第三节之间形成了很大的断裂、间隙和沉默,需要读者来填补此间的“空白”。这就是,在“你”等待到几乎绝望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外面街道上传来达达的马蹄声。我们可以想象得到,此时“你”是多么的兴奋,多么的喜出望外!“你”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打开尘封已久的紧掩的窗扉,满怀幸福地迎接“归人”的归来。可是,随着马上人可以看清了,“你”终于认出了“我”不是“你”等的人。“我”仅仅是个“过客”。“你”多么的失望啊!而“我”也是在无意间给“你”带来了如此的精神折磨。所以诗人说这种过失是“美丽的”。
  这首诗明显地受到了“花间词”的浸染。因为在其所承载的文化信息里可以看到花间词派的遗韵。请读温庭筠的《望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辉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萍洲。”再请读柳永《八声甘州》:“想佳人,妆楼喁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郑愁予“典化”了它们。
  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怎样理解诗题“错误”,因为对它理解的深浅涉及到对本诗主题把握的深浅。我提出:这既是错误,又非错误。为什么说它是错误的?这是从具体的“你”和“我”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来说的。如果从宽泛的角度,对海峡两岸所有怀着乡愁的人来说,这种类似的等候,这种文化意义上的乡愁(既非地理意义上的乡愁又非哲学意义上的乡愁),又是没有错误的。这样想来,此诗的主题和意义就很大了。
  在本文,我从“秘境旁通”(叶维廉语)的角度,看出了《错误》意义的明显生长。不过,我又只是提出这些纲领性的看法,希望引起读者和诗人本人的批评,使得《错误》在历史动态中不断地累积诸如我这样的阅读心得,并最终达到经典化和大众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