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小说的事

作者:杨 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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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香港作家刘以鬯先生的短篇小说《第二天的事》。
  这篇小说很短,也很简单。一个不算英俊也不算丑陋的年轻人在晚上参加派对时,碰上了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少女,这少女年龄不过十七八岁,却体态成熟,胸脯发育得很好。因为少女那对大眼睛的诱惑,他壮胆邀她跳舞,舞后,少女陪他喝酒,还断断续续陪他谈话,并且告诉他自己的住址。他非常明显地感到少女对自己的好感,他把这归结为他们之间的缘分。小说一开始的时候,就是第二天了。第二天,他穿上粉红色的流行的高领恤,从衣柜中取出黑色的西装,换掉昨夜参加派对时穿的蓝色柳条西装,再穿上皮鞋走出家门。他乘电梯下楼,然后乘小型巴士,然后改乘渡轮,然后再乘巴士,然后下车找到少女所住的大楼,乘电梯上了十一楼,找到A座,揿门铃,而应门的一个表情严肃的中年妇人对他上下打量一番后粗声粗气地告诉他,他所要找的少女一家早在去年就搬走了。小说戛然而止。
  小说写了什么呢?显然,最后的结果的确极其突兀、吊诡,但是转念一想,这其中却又好像没有半点真正荒诞的意味。或许这个眉毛太浓、嘴唇太厚、大蒜鼻、鼻孔很大、皮肤黧黑、一脸暗疮、一头卷曲的长发的年轻人,只是太自作多情,或许不是这个年轻人自作多情,他只是被一个内心空虚、生活无聊的美丽的少女当做乐子逗着玩了。这个体态成熟、胸脯发育得很好、笑容非常可爱的美丽的少女,谁知道她就不会是一个逢场作戏的陪舞女、酒吧女?那么,小说最后是不是只给人剩下了一个感慨,一个超过了这件事本身的感慨?对这篇小说作出一番悉心体悟之后,又觉得似乎不止。甚或,小说写了什么,这件事本身也许并不太重要了,重要的也许是这篇小说的结构,还有更重要的,譬如语言,譬如结构与语言之外的有关小说的某些启示。
  这篇小说的结构无疑是独出机杼的。它自始至终非常巧妙和妥帖地交替穿插了意识流,让“昨天晚上的事情”借助这个年轻人的意识的流动而流动,从而避免了平铺直叙或者可能繁琐的倒叙,并且使得这篇小说不折不扣地通篇都只是“第二天的事”,而实际上没出现任何一件“第二天”以外的什么“事”。这样的结构,使得小说的叙事愈加简洁。然而简洁之中,这一段一段的意识流是密集的,这些密集的意识流,不仅从中可以见出事情的情节甚至细节,而且也最能见出意识流动者的性格和神情,同时,小说的全篇布局因之也显得疏密有致。是以小说并未因为简洁而流于可能的单薄,甚至刚好相反,反倒分明有了某种特别的张力。再是语言。与一段一段意识流交替穿插的叙述语言不仅更显简洁,而且跳跃推进,幅度很大。但不可思议的正是,在跳跃推进幅度这样大、这样简洁的叙述中,却又夹杂着太多貌似完全拉扯、多余、累赘的东西。比如下电梯时,电梯里有个女人,一个胸脯发育得很好的中年妇人;下电梯后,看见大厦入口处有两个男人在对骂,一个是狗主,一个是摆报纸档的,狗主的狗在报纸档边排尿。又比如小型巴士经过永远挤塞的湾仔,湾仔有太多的人,太多的车辆,新楼夹在旧楼中间,旧楼像白鸽笼;小型巴士在挤满车辆的长街穿来穿去,又蓦地响起救伤车的铃声。再比如维多利亚海峡,再比如尖沙咀……这些是衬托人物意识和心境的需要,还是同时又是叙述本身的需要、小说本身的需要?
  仔细品味《第二天的事》,毋庸置疑是会萌生出许多有关小说本身的困惑,又会获得诸多有关小说本身的顿悟的。小说当然不仅仅是写什么的问题,而且还是怎么写的问题,但是能不能应该再进一步说,小说也不仅仅是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它还有诸多属于小说这种文体本身的问题?譬如说,什么是小说自身的张力?一篇情节简单的小说,是不是就不能够写出某种张力?还有小说语言。小说语言的简与繁,它们是不是绝对的?如果具体到某一实例,什么才是简,什么才是繁?它们的界限又在哪里?还有,一篇短小、简单的小说,是否可以这么说,它会更加激起阅读者的深度品味?……等等等等,这篇《第二天的事》恐怕都可资启示一二。
  刘以鬯先生大半生从事文学编辑工作,同时又是一位极其高产的作家,作品累计达数千万字之巨。除去为了生活而写作的大量流行小说,剩下的一部分被他自己称作“娱乐自己”的纯文学意义上的小说作品,也堪称煌煌,而在这些煌煌之作中,无论是作为长篇的《酒徒》、由长篇改写为短篇的《对倒》还是短至千字的《打错了》,这些广为流传的名篇,都无不表明了他所倾心的对小说形式的富有深远意义的实验和多向度探索。
  刘以鬯先生曾有谈论小说的一段话,他说:“其实,相反的东西未必不能相合,将传统的现实主义理论与现代主义理论结合在一起,说不定可以使小说得到更大的活动空间。重要的是:小说作者要创新,必须走自己的路子。”这是至理,或许这段话也正好印证了他的这篇《第二天的事》。
  
  附:
  第 二 天 的 事
  □刘以鬯
  
  镜子里的他。
  不算英俊;也不算丑陋。眉毛太浓。嘴唇太厚。大蒜鼻。鼻孔很大。皮肤是黧黑的。一脸暗疮。
  长头发。
  他的头发是卷曲的。
  穿上高领恤。粉红色的。他有好几件恤衫。每一件恤衫的领子都很高。现在流行高领恤。年轻人必须穿高领恤。
  从衣柜中取出黑色的西装。
  昨天晚上,走去参加派对时,穿的是蓝色柳条西装。
  昨天晚上的事情,像梦。此刻想起来,似乎不大真实。……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少女。虽然不过十七八岁,却有一个成熟的体态。胸脯发育得很好。是的,胸脯发育得很好。没有戴乳罩。森森型的头发。大眼睛。那对眼睛的诱惑力很大,要不然,我也不会走去邀她跳舞。这是需要一点胆量的。遇到这样的女人,没有胆量的人也会勇敢起来。……迷人的大眼睛。那一对大眼睛太迷人了……她的舞姿很美。在那个派对上,她的舞姿最美……她是不同的。她很天真。她的体态不像一个少女……她有男朋友吗?
  这个问题,像一支长针插在心上。
  穿上皮鞋。走出家门。
  刚从厨房走出来的母亲问:“到什么地方去?”
  他不答。
  电梯里有个女人。
  这是一个中年妇人,胸脯发育得很好。
  一个中年妇人,有这样的胸脯,很平常。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有这样的胸脯,就不多了……胸脯发育得这样好的少女,不会没有男朋友……何必理这些?就算有男朋友,又怎样?她对我有好感,是千真万确的。要不然,跳过舞之后,也不会陪我到酒柜边去喝酒……这是不容易忘记的。在喝酒的时候,我们的谈话虽简短,却不容易忘记……“一个人走来参加派对?”“跟巧玲一同来的。”“巧玲是谁?”“同事。”“什么地方的同事?”“工厂。”“哪一家工厂?”“现在不做了。”“现在做什么?”“什么也不做。”“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欧阳妮妮。”说了这一句话之后,有一个长发青年拉她去跳舞……
  电梯降到地下。
  中年妇人婀婀娜娜走出去。
  他跟在背后。
  大厦入口处,有两个男人在对骂。一个是狗主。一个是摆报纸档的。狗主的狗在报纸档边排尿。
  这一类的事情是常常发生的。
  站在人行道上等小型巴士。
  坐在小型巴士的车厢里,想起欧阳妮妮与那个长发青年跳舞的情景,仍有妒忌。
  ……那个长发青年绝对不是好人,跳舞时的动作很难看……有些动作,对欧阳妮妮来说,简直是侮辱。如果我是欧阳妮妮的话,一定不陪他跳舞。我不是欧阳妮妮。欧阳妮妮也不是我。她并不认为这是一种侮辱。她继续陪那个长发青年跳舞。当她陪那个长发青年跳舞时,她闭着眼睛,头发依照音乐的旋律左摇右摆。看样子,她对这个青年很有好感。看样子,她对任何一个青年都有好感。……我不喜欢那个青年。我不喜欢欧阳妮妮陪那个青年跳舞。我喜欢欧阳妮妮。她有一对大眼睛。她的胸脯发育很好。那个青年一定像我那样喜欢她,要不然,他不会将欧阳妮妮拉到后边去了……那个青年真可恶……他将她拉到后边去做什么?这个问题,我已想过一夜,直到现在,还找不到答案。我只有猜想。这些猜想使我不安。想起这件事,心里就不舒服。欧阳妮妮不应该陪他到后边去。欧阳妮妮是个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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