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洛夫诗二首欣赏

作者:赵小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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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是一种领悟
  ——《烟之外》赏析
  
  在涛声中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
  已在千帆之外
  
  潮来潮去
  左边的鞋印才下午
  右边的鞋印已黄昏了
  六月原是一本很感伤的书
  结局如此之凄美
  ——落日西沉
  
  你依然凝视
  那人眼中展示的一片纯白
  他跪向你向昨日向那朵美了整个下午的云
  海哟,为何在众灯之中
  独点亮那一盏茫然
  
  还能抓住什么呢?
  你那曾被称为)的眸子
  现在有人叫做
  烟
  1956.8.10
  ——洛夫:《烟之外》
  
  “爱之弥深、痛之愈切”,这似乎是一种规律。洛夫的这首诗,就是对这种爱的规律的又一次演绎。所以诗评家王灏认为:“《烟之外》是洛夫作品中,一首色彩最为不同的诗,那份凄然哀伤之美实在是洛夫作品所少有的。”(王灏:《一种异数的存在》,见张汉良编《中国现代文学评论集》第126页,中华文艺月刊社1977年版)
  全诗一开始,就渲染出一幅极为凄美的失恋场景。轰轰烈烈的爱情戏剧拉下了帷幕,女主人公已毅然卸下戏装,奔向遥远的远方。剩下那还在戏中的男主人公,仍穿着戏装,追寻着卸装远行的女主人公至岸边。“在涛声中唤你的名字”一句,言尽男主人公对那段逝情的痴迷和执著,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的名字/已在千帆之外”,我的千呼万唤都已惘然,毫无意义,因为绝情而去的“你”已在“我”想望也不可即的“千帆”之外了。
  睹景伤情,抚今追昔,抒情男主人公不由感慨万千。爱情竟如这眼前的海水一般,“潮来潮去”,聚散无常。又恍若这沙滩中的鞋印。“左边的鞋印才下午/右边的鞋印已黄昏了”,开始与结束的时间距离竟是如此短暂,它带给人甜蜜与凄美的反差竟是如此巨大。造化竟是如此这般捉弄人,将一段山盟海誓的爱情故事演化成了“如此之凄美”的“结局”。聚与散、合与分,似乎都无法由爱的人来决定,而是由冥冥中一只看不见的手来操纵。
  接下来的第三节,诗人用人称的不断转换,表现了抒情主人公错综复杂的思想情感。前三句写抒情主人公的潜意识仍然难以认同意识已经把握到的客观事实,它仍然沿着本能的轨道继续向着过去的方向滑行,“你依然凝视/那人眼中展示的一片纯白”,此处的“你”,实际上指涉的就是前面的抒情主人公,“那人”就是离他而去的过去的恋人。“依然凝视”,说明抒情主人公仍沉醉在爱的梦幻之谷中,而恋爱对象“眼中展示的一片纯白”,作为他无意识经验的聚焦点,继续点燃和激活着主人公的生命激情,使他在激情的状态下将恋人有关的种种美好的事物集中起来浓缩成了“昨日”“那朵美了整个下午的云”。在这朵云面前,他心醉神迷,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然而,现实终究是无情的,意识只要一抬头,抒情主人公就再也无法承受无意识想象活动中的那种执著追求的激情,清醒地意识到云的美丽的短暂和虚幻。如果说无意识是极力想弥合“我”与对象之间的分裂,那么,意识的上升就不是要加强这种弥合而是恢复已有的分裂。“海哟,为何在众灯之中/独点亮那盏茫然”,言说的就是抒情主人公从无意识的梦幻之谷中挣脱后的醒悟。在茫茫人海中,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盏灯,你以你“眼中展示的一片纯白”,点燃了我心中的“灯”,我们似有缘,但你竟然又离我而去致使我心中一片“茫然”,其实质我们仍归于无缘。由此可见,爱如灯盏,“亮”与“茫然”皆属偶然,情爱也好,被称为“)的眸子”的美丽也好,都只是一个过程中的存在,它们的结局,最终都被一种“叫做烟”的宿命的幻灭所牵曳,于是,此诗由幻爱通向幻灭之美,遵循心理逻辑推演出了一场生命的启示和领悟,因而,它与其说是一首个人意义上的失恋诗,不如说是一首社会意义上的失恋诗,它是诗人对于生命美的追求和幻灭的挽歌。从这个意义上看,这首诗的价值不在显示了爱的失落本身,而在于爱的失落过程中所显示出的人生领悟。
  
  诗道亦如禅道
  ——《金龙禅寺》赏析
  
  晚钟
  是游客下山的小路
  羊齿植物
  沿着白色的石阶
  一路嚼了下去
  
  如果此处降)
  
  而只见
  
  一只惊起的灰蝉
  把山中的灯火
  一盏盏地
  点燃
  1970.7.6
  ——洛夫:《金龙禅寺》
  
  一九六七年底,洛夫从越南西贡服务两年后返回台湾,住在内湖。这一时期,洛夫常常冒雨上山到金龙禅寺,倚着树看书,躺在巨石上看云。无论对诗和禅宗,都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这首诗就是他这种认识升华的成果之一。
  台湾诗评家林明德在谈到这首诗时说:“《金龙禅寺》是一首富有禅意的风景词。”(林明德等著:《中国新诗赏析(三)》,第78页,长安出版社1985年版)洛夫也将这首诗列为了自己“以超现实主义的观念和手法表达禅悟,或禅趣”的代表作(洛夫:《超现实主义的诗与禅》,《江西社会科学》1993年第10期)。由此可见,要解读这首诗,就不能不把握这首诗表现出的“禅悟”和“禅趣”。
  这首诗的“禅悟”和“禅趣”,主要包含了以下几层含义。
  首先,是悟的条件。这首诗中,诗人的悟与禅宗的悟的相同之处是,它们都是一种不假思索的、非逻辑式的感悟。但这首诗的悟又有其独特之处,那就是,它不像禅宗那样超越外在事物去悟,它的产生是离不开“晚钟”这一客观事物的,正是在金龙禅寺的“晚钟”声里,诗人找到了参禅入定的路径,“钟声”在这里作为一种审美诱因或刺激源,在诗人内心开拓出了一片空明、虚静的“禅悟”之路。
  其次,是悟的特征。这首诗悟的过程,是一种审美想象的展现过程,它呈现出的是一种心灵的不可思议的非逻辑的运作特性。在通常的逻辑、理性视角中,“晚钟”(听觉意象)与“小路”(视觉意象),“羊齿植物”(视觉意象)与“嚼”(听觉意象)的组合是违背事理的。但诗人却运用超逻辑的直觉顿悟将二者联系在一起,从而使不可能化为了可能,使无情世界化为了有情世界。
  再次,是悟的境界。禅宗之悟与佛教其他诸家不同,讲究在当世、此岸和眼下获得“真如”。因而,第二段“如果此处降)”一句,虽属于脱离现实的幻想的内境,是诗人一刹那间的突发奇想,但这种突发奇想并不是神秘的,它与诗人回忆中的湖南老家南岳衡山“晚钟暮)”的生活经验有关。正是由于禅宗特别强调要在红尘中看穿红尘,在生活中懂得佛的真知,故而,诗人在第三段又由幻境转入尘世,同时也将参禅悟道拉回到此岸眼下的世俗生活中。此时,在诗人心眼中,人即自然,自然即人,佛心无所不在,无物不显现出佛心。即令是一只“灰蝉”,它也不仅能点燃“山中的”“一盏盏”“灯火”,而且也能点燃诗人心中知佛的明灯。
  这首诗一改洛夫早期诗歌的晦涩诗风,语言与意象,一切仿佛都是自然天成,不加雕琢。细细品味,却又宛转变化、深藏禅机、韵味无穷,堪称中国现当代短诗中的佳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