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浩荡江水 悠远别情

作者:焦泰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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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金陵酒肆留别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这里所选的三首离别诗,是李白青壮年时期漫游长江中下游时的作品。三首诗结句都写到了长江之水。融入李白对故乡、对友人情思的长江流水意象,给诗作带来了阔大的境界和悠远的神韵,是三首诗的精妙之笔。
  先看《渡荆门送别》,这首诗是开元十四年(七二六),李白由三峡出蜀,沿江东下途中所作。对诗题中“送别”二字,清代沈德潜认为“诗中无送别意,题中二字可删”(《唐诗别裁》)。按一般常规,此言不谬,诗中确无亲朋好友送别的情景。但李白常以出格取胜,自出机杼。“送别”者,非亲非友,乃长江之流水也。尾联“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二句,情景相融,不仅点明“送别”的题目,而且也是全诗的张本。因为按照因果缘由,只有长江流水“万里送行舟”,方有“来从楚国游”,才使李白在楚湘看到了异于蜀地的壮阔奇异景色:荆门以东不再见山,一望无际的原野尽收眼底;江水奔腾,流入荒漠辽阔的原野,直到无边天际。夜晚由行船上俯视月亮在江水中的倒影,好像天上飞来一面明镜;早晨仰望天空,云蒸霞蔚,变幻无穷,结成了海市蜃楼般的奇异仙境。辽阔平原和浩荡江水,带给初出蜀李白的是极大的喜悦、惊奇和新鲜感!所有这一切,都是长江之水,来自故乡蜀地的长江之水带给诗人的。是故乡之水依依不舍、深情缠绵为他一路送行,送给李白一个辽阔的境界和开阔的心胸。“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二句,不仅有对故乡之水的依恋不舍之意,更充溢着对故乡之水的感激之情!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写的是两位诗人充满诗意的一次离别。李白和孟浩然的交往,是在他出蜀不久,正当年轻快意之时。比李白大十多岁的孟浩然此时已经诗名满天下。李白对他非常敬慕,在《赠孟浩然》诗中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由此可知二人的交往,多是把酒临风的潇洒和谈诗论文的快意。即使是离别,也充满了诗情画意。一二句点明了送别的地点、时间和行人的去向,毫不费力地描绘了一幅春意盎然、景色奇丽的送别画面。三四句紧扣“江水”,写江边送行。看似写景,实则写出了送别时精微的感觉。故人之舟已行,送行者伫立江岸,久久凝望:“孤帆——远影——碧空——尽”,由近及远,由有至无,直望到孤帆远影消失在天的尽头。李白对孟浩然的一片深情,正体现在这富有诗意的久久注目之中:他那难以平静的心潮,正像这浩浩东去的一江春水。清代吴烶说:“孤帆远影,以目送也;长江天际,以心送也。”(《唐诗选胜直解》) 其实,目送也是心送。李白的心正伴着朋友,随江水渐行渐远……
  《金陵酒肆留别》是李白离开金陵(今南京)时,为送行的青年朋友所作,真切表现了他们的友谊。首二句诗意盎然:骀荡的春风,卷起垂垂欲下的杨花,轻飞乱舞,扑满店中,当垆的吴姬压出新酒捧来劝客,酒香四溢,李白与送行的朋友们,都沉醉在春风和友情之中,令人迷恋。而这,正为下文抒发惜别之情蓄势。第三句突转,第四句拍合。双方惜别之情,用“各尽觞”三字,通过行动予以表现。唐汝询说:“景方丽而酒复佳,无论行者当饮,即不行者亦当尽觞,正以别意相缠,如流水之无已耳。”(《唐诗解》)此诗之妙,更妙在结语。一是暗示“金陵酒肆”面对长江,诗人即将乘江船远去。二是不用简单的比喻而出之以诘问,诘问者的神情,送行者的反应,以及展现在眼前的江水,都呼之欲出。三是遥望长江,心物交感,自然融别意于江水。“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答案是不言自明的。离别的李白与朋友们的友情比万古长流的江水还要长!
  归纳以上分析可看出,三首诗写江水的结句,以天然的情调,显示了李白非凡的诗艺才华。其在情景表达方面有不少共通之处。首先,长江流水意象,寄寓了李白对故乡、对朋友的真挚感情。李白是长江怀抱里长大的诗人,他来自长江上游的巴蜀,殁于长江下游的当涂。中间由于漫游,新婚安陆,寓家南陵,南下潇湘,东游吴越,一生大部分时间在长江流域度过,对长江有着极深的情感。在他的笔下,长江上游之急险,中游之宏阔,下游之浩瀚都有极生动的描绘。如写上游:“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巴女词》)写中游:“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江夏别宋之悌》)写下游:“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天流。”(《月夜江行寄崔员外宗之》)长江清明透澈,充满活力,宽广浩瀚,浩荡不息的特点,给李白创作莫大的启示和灵感。养育李白的长江,已经把它的某些特征,内化在李白的精神性格之中。《渡荆门送别》虽写李白离开故乡热土,但并不意味着诗人与故乡割断了感情联系。李白以赤子之心,永远怀着对故乡母亲的热爱。他感到即使身已出蜀,故乡的爱仍和这江水一样与他同在,伴送他走到更远的地方。“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语气极轻柔婉转,情感的分量却是那么厚重。《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同样以情见长,以孤帆远影和碧空遥尽相衬,更显示出长江的无边无际。流水不断,思念难绝;流水永恒,友情永存。《金陵酒肆留别》则通过行者与送者频频举杯,为离别,为友谊,为将来的重逢开怀畅饮的场面,表现离别在即、浓情难化,于是诗人指着窗外的长江,吟出了水长情更长的佳句。三首诗写别情,无一首离开长江水,或移情于水,或借水抒情,皆率真自然,一往情深。
  其次,流水意象传达出了一种悠然不尽的神韵。作为客观实体,流水最为直观和形象地体现了事物运作递进的单维性和连续性,因而流水每每被古人用来联想和表现时间、功业乃至年华、生命的不可复返性,从而生发出对爱情、生命、事业等价值追求及其不如意的无限感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这是哲人之叹。徐干《室思》诗:“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这是情人之叹。而在李白这三首临水离别之作中,主要是因流水的波动形态使他直觉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唤起种种体验、回忆和联想,于是脱口而出,自然化入,表达出别情的无尽和友情的悠长。水本无情之物,《渡荆门送别》却说它越过千山万壑行来,为诗人“送行舟”,万里行程万里情,如水般难以割舍的故乡情,是那么缠绵不休。《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写诗人江边久久凝眸远望。此后如何?诗人没有说,只写道:“唯见长江天际流。”把读者的视觉带到悠悠不尽的江水上,使其思绪顺着不尽的江水流啊流,真是隽味悠远。诚如唐汝询所说:“帆影尽则目力已极,江水长则离思无涯,怅望之情,俱在言外。”(《唐诗解》)水长为物理现象,情长为心理感受,二者之间在逻辑上没有可比性。然而《金陵酒肆留别》末句却以思运物,化虚为实,使不相干的情思与流水奇妙地产生了相干性的审美效应,与“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赠汪伦》)有异曲同工之妙,声情悠扬,余韵不尽。
  再次,流水意象为诗作开拓出了大气象,大境界。在这三首诗里,李白并没有具体写长江的水色、波浪,而是从大处把握对象,抓住长江浩荡悠长的特点,得其神气略其形色,展现出极其壮阔的画面。《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是一幅阳春三月江上送行图自不待说,即使《金陵酒肆留别》送别地点在酒肆,也因后二句荡开的笔势,使浩荡长江进入画面,景象随之而壮阔。在《渡荆门送别》中,李白选取的群山、平野、月影、行云等景色,不是孤立的,处处和浩荡长江密不可分。群山是长江两岸的群山,平野是长江流经的平野,月影是长江水中的月影,行云是长江空中的行云,万里送行舟的故乡水,也还是长江水。它们以浩荡长江为中心,共同和谐地构成了一幅雄伟奇丽的江景图。可以说,李白得江山之助,以锦心妙笔描绘出的长江之水,把离情别意带到了一个开放阔大的空间,充溢着淳厚的人伦意味和生命意蕴。这种物我相融、明丽壮阔的境界,只有盛唐时李白的才力方能出之,那些境界局缩、悱恻哀伤的离别诗是难以望其项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