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溪花禅意:“情”与“理”

作者:焦亚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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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在户部街。离新街口甚近,那一条街真可以代表南京市内陋巷的风格而无愧。路面的高低不平已经不算怎样奇怪的事,奇怪的是路边的菜圃会有一条沟渠延伸到街上来,而那污水面上又满覆了浮萍,在晚上月色之下是极不易分辨的,我有两次夜归就一脚踏在水潭中,灌了满鞋的水。下雨之后,街上满处都是各自为阵的小潭,仿佛“八阵图”一般,走起路来要跳跳躜躜,颇有些走入八仙阵,步步都要踏罡步斗的神情。
  可是,在这样的地方却有着一个一千年前残存下来的南唐遗迹,这是颇为难得的事。当避暑宫、升元阁都早已不存的时候,还有这样一个可以使人缅想南唐李氏宫闱的所在。这是从朱與先生的书中看来的。
  从住处出来西行,有一条横街,名洪武路,旧名卢妃巷。《上江两县志》称:“金陵诗汇,明世宗妃卢氏所居,故名。一名美人巷,见《应天府志》。”再沿了这条卢妃巷南行,不一会,就有小河前横,河上是一座小石桥,桥上有树,河与桥都够可怜的了,河是连秦淮那样的惨绿的水都没有,只剩下了一潭深黑色的淤泥;桥的下半已经埋在土里,桥背与街面几乎已经平行。
  《白下琐言》称卢妃巷为南唐宫址,那条河就正是南唐的北护龙河。过了这条河南行就是南唐故宫遗址了。左百尺楼右澄心堂,还有那些只留下一个名字的地方,瑶光殿,红罗亭,那些李煜与大小周后曾经有过多少恋爱故事的地方。当后主为樊若水所卖之后,澄心堂付之一炬,南唐所藏的法书名画,一时都尽。后主的挥泪对宫娥,离国北去,应当也是经过此桥的。
  每当华灯初上,小街上充满了熙攘的人声。南京还不曾禁绝黄包车,所以铃声也还时时可闻,小吃店内的小笼包子正好开笼,盐板鸭的肥白躯体挂在案头,小街上充满了人情的温暖。有时夜工作到一点钟,放下电话,街头还有卖宵夜云吞与卤煮鸡蛋的小贩,从他们那儿换得一点温暖,又吸吸烟,往往一时还睡不成觉,推窗远望(只可以望远处的天空),这时就往往会想起南唐的故事来。好像从这故宫门的遗址,还可以看到李煜和大小周后的幽灵依旧留在那已经久已烬毁了的遗迹上跳舞作乐。
  我很喜欢两月京居住在这么一个有着美丽地名的地方,虽然那地方委实没有什么美。
  ——黄裳:《小虹桥》
  南京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是不是任何存在于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城市,都是如此?
  这篇短短的文章,让我们不由自主想起了南京城里的那两只燕子:“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敏感的读者也许会对“两只”提出抗议——由它吧,这是我们模糊记忆中的画面,一只有些孤零,太多又嫌聒噪,欧阳修说“双燕归来细雨中”,陆龟蒙说“双燕归来始下帘”、冯延巳也说“日暮疏钟,双燕归栖画阁中”,成双成对地飞来飞去的燕子是快乐的,所以不妨相信自己的印象罢!
  快乐?未必!黄裳先生写于一九四七年的这篇《小虹桥》,我们读来,似乎有些沉重;刘禹锡作于风雨飘摇的晚唐时的《乌衣巷》,也是如此。在《小虹桥》中,作者开篇就告诉我们,这个地方在“户部街”。学过点中国历史的人都记得“礼、户、吏、兵、刑、工”,也就是六大行政职能部门的设置,台湾作家高阳先生还拿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名言来戏说“六部”:户部富、吏部贵;礼部贫、工部贱;刑部威、兵部武。户部掌管天下财富,小虹桥就在户部街;学过历史的人还应该知道,唐代的长安,乃是当时的世界名城,它的一条最长、最宽的主干道,就叫“朱雀大街”。“朱雀”二字,代表权势尊贵,乌衣巷就在朱雀桥边。但历史轮回的车轮滚滚,改朝换代的丧钟敲响,现在呢?“那一条街真可以代表南京市内陋巷的风格而无愧”,小虹桥所在的地方,早已不复有往日的风光,菜园子的水沟居然也跑上路面,用污水和浮萍来表明自己的存在。作者甚至会不小心误陷水潭,灌上一鞋子臭水,狼狈而归。一到下雨,更是恐怖,需要走“八阵图”,练蜻蜓点水功方能穿街而过。在作者眼中,赫赫有名的户部街俨然已成声名狼藉的污水道;而乌衣巷也好不到哪去,一蓬衰草,几度夕阳,昔日代表着王谢两大家族炙手可热的权力与财富的乌衣巷也避免不了破败的命运。燕子或许是快乐的,而人的心情,似乎有着挥之不去的怅惘。
  和乌衣巷中曾经住过王谢这样的历史人物一样,小虹桥引起作者的兴趣也与此地曾经是南唐李氏的宫闱所在有关。黄裳先生告诉我们,由于明世宗的一个姓卢的妃子曾住过这里,所以洪武路也叫“卢氏巷”“美人巷”,沿着巷子南行不远,就是一条小河和河上的小虹桥了。但是,和户部街一样,这里的一切也都令人失望:“河与桥都够可怜的了,河是连秦淮那样的惨绿的水都没有,只剩下了一潭深黑色的淤泥;桥的下半已经埋在土里,桥背与街面几乎已经平行。”面对如此颓败的一幅场景,遥想当年,多少柔情蜜意、粉红翠绿,都已不复找寻,只剩下这样一些憔悴的历史碎片,提醒人们这里曾经拥有过的繁华,不由人不顿生沧海桑田的感慨。作者最后感叹说:“后主的挥泪对宫娥,离国北去,应当也是经过此桥的。”
  在阅读中,作者面对废墟产生的伤感之情,读者因为阅读产生的伤感之情,都会一直萦绕在我们心里,这就是艺术之为艺术的根本所在。金代的元好问面对令“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情”,曾追问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对于热爱文学艺术的人来说,这同样是一个值得追问的问题,因为,情,是艺术的生命。我们可以问自己:此刻,就在你不远处,窗外的雨在怎样地下着?不可否认,雨导致了艺术的发生,但,更不能否认的是,如果离开了艺术家对雨的观照,窗外的雨只能永远沉默地下着。如果是这样,“渭城朝雨浥轻尘”的忧伤,“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惆怅,“帘外雨潺潺”的哀怨,还有“梧桐更兼细雨”的愁郁……在这些无数次感动我们的诗句中,窗外的雨又是怎样嬗变为内心挥之不去的感受的呢?它那么真实,我们甚至还能听见它落在屋檐下青石板上时清脆的声响;但它又那么虚幻,让我们只能用心去捕捉精灵般在字里行间躲闪着的那一份情感。同样,当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面对着历史的遗迹时,他决不可能只是一个为了留下“到此一游”的证明而按下快门,然后转身离去的步履匆匆的旅行者。在这里,他总是试图寻找到一种东西,来感动自己,也感动别人。当他沉浸于对废墟的观照中时,他的主体意识,会不自觉地参与并贯穿整个观照过程,从而为客观物象笼罩上一层厚重的主观色彩,使它具有了主体的生气和活力。我们曾读过靠置身于自然万物之外,靠冷静、倔强地辨认物象的特征,靠精确的话语去传达辨认结果的文学作品,感到它的粗糙与简单。我们读江淹的《别赋》,觉得“黯然伤神者,惟别而已矣”这样几近武断的明确,远不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来得细腻,至少,我们可以暂时迷失在一种氛围中,去想念某个在远方的人。马克思曾说最优秀的工蜂也不能和拙劣的建筑师相比,对这句话我们应该报以会心的微笑,因为,情感的伟大和机械的可笑,是不言而喻的。缘情而发,感物而作,这是一个对所有艺术都适宜的原则,差别只在于程度的轻重而已。在黄裳的散文《小虹桥》和刘禹锡的诗《乌衣巷》中,如果没有了那一份萦绕在他们以及我们心中的情绪,这样的文学拿什么来感动我们呢?
  尽管如此,散文之情与诗歌之情却又是通而不同的。
  说“通”,有两层意思。一是散文和诗歌所表达的都是作者在面对自然世界、现实人生时所产生的感受和体悟,这一点在前面已说过,兹不赘述;二是与其他文体相比,散文和诗更强调这个“情”字。小说家的感情,隐藏在人物的塑造和情节的发展之中,作者往往不会跳出来做一番抒情;戏剧主张将感情寓于人物的语言和动作里面。它们都尽量在看似客观的描写或表演中,让读者或观众自己去体会作品包含的情感。而散文与诗却不是这样。在诗歌,强烈的感情是其最根本的特性,所以,“恐怖是诗,希望是诗,爱是诗,恨是诗;轻视,忌妒,懊悔,爱慕,奇迹,怜悯,绝望或疯狂全是诗”;在散文,感发性是其最主要的特征,写自己的事,写心中的事,写自己心中的事,正是散文写作的出发点和目的地。正因为这样,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散文往往被认为是一种属于“私人写作”的文体,它所袒露的情感的隐秘性,比起诗歌来,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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