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在离与不离、似与不似之间

作者:席星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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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看惯了一本正经、术语满篇、逻辑严密的艺术论文,也看惯了句句紧扣谈论对象、以阐发艺术感观为宗旨的艺术随笔。对这类文章,我们的心理期待早已结下厚厚的茧子,读这样的文章,就要准备力气好咬破那硬茧,以便得到些坚硬的概念;所以我们从没有思想准备要从中看到与我们的现实生活紧贴的东西。然而,洁尘的《印度元素》却打破了我们的阅读期待定势,读之满口生津,生活的热风扑面而来。
  这篇文章谈的是电影的异国情调问题,作者认为,印度电影《诱惑玛丽亚》以及中国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获得威尼斯大奖,它们本身固然的确不错,特别是与以前的电影相比有大进步;但是,究其获奖的真正原因,恐怕与它们强烈的异国情调有关,说白了,是观众包括评委们对民族风习之类的猎奇心理起了作用的结果。亚洲的电影还有很多比它们优秀的影片,由于没有异国情调,而没有机会获奖。这本应是一篇论文,作者却写成了很有散文特色的艺术随笔,散发着当下世俗生活的浓烈气息,并夹杂作者个人生活经验于其中,辅之以独特的阅读或观看体验,于读者无意之间,便悄然完成了理论的透析。实在是一篇值得一读的好文章。
  我们且先欣赏前三段:
  
  有时候对碟商的心情是爱恨交织。比如,二○○一年夏天的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大奖影片,印度的《Seducing Maarya》(诱惑玛丽亚),我们到了初冬就可以看到了。这得谢谢他们。但他们也很讨厌,比如将这部片子译为《魂断新德里》。译名很滥俗不说,问题是,关新德里什么事?整个故事发生在加拿大,是侨居加拿大的印度人的故事。
  我很多年没看印度电影了,对它的印象还停留在早年的《流浪者》《大篷车》《努里》等上面,风俗化的,载歌载舞的,音乐和舞蹈都很动人,故事简单肤浅,表演夸张矫饰。这些电影,对还是小孩的我来说,是很好看的。现在想来,它们还是很好看的,傻傻的好看。有时候我要在电影频道“眯”一眼,碰到八十年代上影厂的《方方和圆圆》《黑蜻蜓》这一类的老片子,总有兴趣往下看,当滑稽片看,甚至可以当荒诞片看。滑稽和荒诞是怎样产生的?我有一个朋友说,把后面的时代背景置换掉,前面表演的人以及他们的事就有了滑稽和荒诞的味道。
  因为对印度电影的这种印象,获知二○○一年威尼斯金狮奖给了印度电影,是有点吃惊的。待看了《诱惑玛丽亚》,那就是很吃惊了。印度电影中居然有了这样复杂晦暗的作品?我的这种态度换个角度想来是很可恶的。假如一个对中国文化以及中国电影很无知的外国人,看了侯孝贤、杨德昌、陈凯歌等人的电影,叹道:中国居然能拍出这样的电影?你说我们大家气不气?这与其说是赞美,还不如说是挖苦。
  这三段若采用压缩法,可以简单地变成几句话:1.我对碟商的态度是爱恨交织,但他让我早早看到了获奖影片,我还是感谢他们。2.我很多年没看印度电影了,对它的近况不了解。3.看了印度获奖电影《诱惑玛丽亚》我很吃惊,对印度电影有了新的感受。但是,如果这样直白地说出这几层意思,明白是明白极了,但味道却会差得远。事实上我们读这段话的感觉是丰富复杂、颇有感受的。我们不是单纯在谈电影,仿佛也是在谈生活,是在倾听作者的内心感情的倾诉。这效果是怎样产生的呢?字面看起来,是由于作者夹写了另外的一些话,一些非学术的,因而也是非标准的语句。正是这些话起了关键作用。那么,就让我们试着欣赏一下这些美妙的话吧。
  第一段话,本应开宗明义,阐明文章主旨,但是作者并不议论,文字全是叙述:叙说自己对碟商的心情、态度,既恨又爱,说到这部电影碟片的译名问题,指斥碟商胡乱翻译片名。作者毫不掩饰地暴露出个人的情感世界,于是,不知不觉的,把读者引进了当下有关碟商的生活世界,读着读着,我们被这些文字的感情与内涵所感染,原本应是枯燥的文本得到了情感的滋润,议论中植入了感情;而感情,很明显,就来自于与我们自身息息相通的现实。于是,文字产生了魅力,一种效果就出来了:亲切、散漫的聊天方式,不经意间触摸到了当下的生活的风尘与脉跳,亦喜亦忧的文化气息……
  第二段谈自己对印度电影的印象,作者同样没有直接评论,而是从个人对印度老片的印象说起,那印象是“傻傻的好看”。而这印象又从具体的影片观感说起,列举了一系列老片的名字。指出它们“好看”,“对还是小孩的我来说,是很好看的。现在想来,它们还是很好看的,傻傻的好看”,反复与叠句,使言语之间透露着一种嘲讽与调侃的意味。什么是“傻傻的”?作者没有说,只是这么一点印象,留在读者脑中,自己忽然就撇开了印度电影,而漫不经心地说起了中国“八十年代的老片子”,“上影厂的”那些个旧片子,叙述个人看国产老片的情景与心情,作者用了一个很生活化、时髦的“眯”,很性情地带上了作者的生活痕迹,仿佛云隙闪了一下的虹影。接着作者借朋友的话,很生活化地道出了中国老片与印度老片的共性——与时代的疏离,因而产生的滑稽感、荒诞感。
  第三段就很自然地围绕“吃惊”来写。但作者没有正面渲染自己的吃惊,而是再度把笔墨宕开,从人们习见的当下社会心理的角度出之,换一个视角谈自己这种“吃惊”的可恶,自己批判自己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不端行为:“假若一个对中国文化以及中国电影很无知的外国人”,看了中国的优秀电影,也发出这样的感叹,“你说我们大家气不气?这与其说是赞美,还不如说是挖苦”。视角一变换,意趣立刻丰盈、活泼起来,现实中处处存在的某种时代心理凸显出来,使读者联想起身边的现实世界,以及这世界里的人情世故与流行世态,并且想见到作者自身的生活圈子以及作者的面目——一个融入时代、思维敏锐的年轻文化人。孔子曰:“读其书想见其为人”,此处庶几近之。
  后来的文字,作者依然保持这样的风格,生活之汁饱满欲滴,生活之味淋漓尽致。他写对印度文化的“一点猎奇之心”就写到了朋友赠送的印度香、点香听喜多郎的《天竺》,写到印度菜、朋友皮皮请客进印度餐馆,再由此写到咖喱的辣——“浑浊的,有一种不干不净的感觉”。然后一路写去——李碧华的散文和她的感叹,《诱惑玛丽亚》的剧情:一个关于印度餐馆的故事,故事里神秘的印度姑娘,一个“绝色美人,还做得一手好菜”——当然是印度菜了……最后才去比较中国电影和越南电影获奖的共性,即在作者看来的“异国情调”与评委们的“猎奇心理”……
  我读着这篇文章,不由想到上海的赵鑫珊,他也写艺术随笔,真心说也写得好,但是比一比,两人是迥然不同的。不管怎样说,赵文以意为主,以知识为体,感情藏在议论的夹缝里;而洁尘是以诗为主的,以情感为血脉的,议论藏在生活画面中。我喜欢赵鑫珊,喜欢了许多年,现在仍然喜欢;但是读到洁尘,我也喜欢。
  洁尘虽然是以“诗”为主,文中现实画面纷呈,五味俱全,却处处无不与文章主题暗通款曲。我们在兴味盎然的阅读过程中,在被现实氛围所目迷五彩的同时,接受了作者随意的一点,便同意了他说的道理。
  艺术随笔到底应该怎样写?有没有一个标准格式?如果有这样一个东西,作者是不是就要亦步亦趋?如果我想说“不”,又不知怎样去实行这个“不”字?《印度元素》跟人们通常意识中的艺术随笔格式若即若离,在离与不离、似与不似之间。齐白石论画,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么,洁尘的文章就等于给我们提供了一些思考的路径。也可以看作是一种突围的试探。
  
  附:
  
  印度元素
  □洁尘
  
  有时候对碟商的心情是爱恨交织。比如,二○○一年夏天的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大奖影片,印度的《Seducing Maarya》(《诱惑玛丽亚》),我们到了初冬就可以看到了。这得谢谢他们。但他们也很讨厌,比如将这部片子译为《魂断新德里》。译名很滥俗不说,问题是,关新德里什么事?整个故事发生在加拿大,是侨居加拿大的印度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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