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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抑之美

作者:王桂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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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一多讲:“诗是被热烈的情感蒸发了的水汽之凝结。”而能真正蒸腾出真诗的“白热”的情感,惟有“爱情”,“严格地讲来,只有男女间恋爱底情感是最烈的情感,所以是最高最真的情感” ①。这也可以从另一个侧面来证明为什么最能激荡人心弦的诗往往是情诗。那么,对于诗歌情感的抒泻方式,当年正值诗情高昂状态的青年闻一多有过这样一番表述:“诗人胸中底感触,虽到发酵底时候,也不可轻易放出,必使他热度膨胀,自己爆裂了,流火喷石,兴云致雨,如同火山一样——必须这样,才有惊心动魄的作品。” ②闻一多所说的这种火山喷发的抒情方式在五四时期表征着一个浪漫抒情时代,尤其鲜明地体现在以郭沫若和郁达夫为代表的创造社文学实践当中,而他自己的诗歌,却并非如火山喷发,岩浆般无节制地奔涌。这种情形一方面和诗人当时提倡要用格律节制泛滥的诗情有着潜在的一致性,另一方面也与诗人自身的情感存在和表达方式相关,“我只觉得自己是座没有爆发的火山,火烧得我痛,却始终没有能力(就是技巧)炸开那禁锢的地壳,放射出光和热来” ③。因此,诗人的诗情总是在不断的浪涌中克制,又不断的在收束中涌浪,构成一种带有痛感的隐抑之美。尤其体现在《奇迹》当中。
  诗起首便是连续五个否定性申述:
  
  我要的本不是火齐的红,或半夜里
  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
  蔷薇的香;我不曾真心爱过文豹的矜严,
  我要的婉娈也不是任何白鸽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这些……
  
  这种不容喘息的陈说是诗人彻夜痛苦思量的结果,是沉默许久后的一次爆发,是诗人辗转冥想后的一种彻悟,也是一种宣布并夹杂着对现实的无奈——现有的一切都不足以慰情!同时这种表达方式一下子便造成了一种热切的心理期待:火齐的红④,半夜里桃花潭水的黑,琵琶的幽怨,蔷薇的香,文豹的矜严,白鸽的婉娈,诸多能够愉悦人视、听、观、感的人间所有的珍异、神秘的美质都被诗人一再弃绝,那么诗人所要的是什么呢,至此,一种痛楚与热望交织的情感的蓄势已经形成,而正是在层层否定的极致上,肯定的东西自然地达到一种更为显豁的澄明:
  
  我要的本不是这些,而是这些的结晶,
  比这一切更神奇得万倍的一个奇迹!
  
  诗人心中渴望的是一个“奇迹”,与这个“奇迹”相比,这些世间的宝石、奇景和……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太庸琐太平凡了,它是无法具象化的一切美的结晶。以“奇迹”的出现作为第一个情绪层次,诗人蕴蓄的情绪得到第一次抒泻。随后情绪逆转:“可是,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迹的来临!”但是又不敢让灵魂缺着供养,于是只能拿那些真心要弃绝的“平凡”来供养:一树蝉鸣,一壶浊酒,乃至烟峦,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一阕莺歌……“这些无所谓的平凡,本犯不着惊喜得没有主意,喊着最动人的名儿,恨不得黄金铸字,给妆在一支歌里;而为一阕莺歌便噙不住眼泪,也未免太支离,太玄了,简直不值当。”灵魂所渴望的是奇迹的滋养,可是在奇迹降临之前,诗人不能让灵魂失去生息,只能暂时用这些凡庸来供养,拿它们与“奇迹”相比,不啻藜藿与膏粱,但是诗人的痛苦就在于这些明明知道不值得激动的平凡却又不得不接受它们的供养,不甘于此又不得不如此的无奈使灵魂陷入饥荒:“这灵魂真是饿得慌!”“这心真饿得慌!”诗人两次申述灵魂的饥饿,我们仿佛听到了灵魂饥饿得呻吟,看到了灵魂饥饿的眼神。闻一多认为:“男女大欲不遂为‘朝饥’或简称‘饥’,” ⑤那么灵魂之饥显然是基于自然欲望而又超越其上的,具有了更为深邃向上的精神维度。诗歌至此再度积蓄了一种情绪——“饥饿”,以及摆脱这种灵魂的“饥饿”的深切渴望,从而形成了诗歌的情绪张力,自然进入了情绪抒泻的第二个层次:这些平凡的供养是否会使灵魂灵性尽失,使它与奇迹的遇合之途变得更加遥远呢?不,灵魂并未在这些平凡中锈损,就在藜藿与秕糠的供养中,灵魂的灯被继续点亮着,而且在饥饿中更加敏锐了对奇迹的渴望:
  
  只要你——
  只要奇迹露一面,我马上就放弃平凡,
  我再不瞅着一张霜叶梦想春花的艳,
  再不浪费这膂力,剥开顽石
  来诛求碧玉的温润;给我一个奇迹,
  我也不再去鞭挞着“丑”,逼他要
  那份儿背面的意义;实在我早厌恶了
  那勾当,那附会也委实太费解了。
  我只要一个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闪着
  宝光;我要的是整个的,正面的美。
  
  但是这次奇迹的露面只是一个设想,是饥饿状态中的幻想,因此作为饥饿情绪的缓解也便成了一个假象:那一切梦想要做的——放弃一切的平凡,追随那舍利子般闪着宝光的美,在呈现的同时实际又被剥夺,因为,奇迹并没有来临!因此,这次情绪看似一种缓解,实际是潜在地加强,就在这种蓄势中,诗歌进入第三个层次——静候奇迹的降临:
  
  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我不会看见
  团扇,悟不起扇后那天仙似的人面。
  那么
  我等着,不管得等到多少轮回以后——
  既然当初许下心愿时,也不知道是多少
  轮回以前——我等,我不抱怨,只静候着
  一个奇迹的来临。
  
  因为“奇迹”曾经赐予的那转瞬而逝的回眸一笑,那桃花扇后的仙颜已经铸就了永不磨灭的记忆,于是诗人把静候那个“奇迹”看做自己的一种宿命,一种对前生誓愿的虔诚践行,也是一种使灵魂得以与奇迹遇合、得以更生的必由之途。倘若有人问:你知道地狱里的魔鬼是怎样折磨灵魂的吗?回答是:让他期待着。“期待”使灵魂处于一种在盼望中绝望,在绝望中又生盼望的煎熬当中,而诗人主动让这种“期待”成为一种生命存在方式,在炼狱中砺炼自己的灵魂。
  “总不能没有那一天”,这是在期待中的灵魂一种倔强的认定——那一天必然会来:
  
  让雷来劈我,火山来烧,全地狱翻起来
  扑我,……害怕吗?你放心,反正罡风吹不熄灵魂的灯,情愿蜕壳化成灰烬
  
  诗人是以一种自我焚毁的悲怆与欣喜等待着与奇迹的遇合。由此,奇迹的来临不再是给予的,诗人也不再静静地等待,而成了灵魂的主动求取与创造:在雷劈、火烧与地狱的烤炼中把尘世躯壳焚毁,让灵魂解脱出来,于是,与奇迹的相遇途程同时也变成了灵魂自我焚炼的痛楚历程。整篇诗歌的情绪在这里达到一个最强烈的状态,接近爆裂的临界点,但是接下来却呈现了一个最温馨、最宁静、最肃穆的场景——诗人所期待的奇迹“猝然”降临:
  
  一阵异香,最神秘的
  肃静,(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动早被
  喝住,时间也止步了,)最浑圆的和平……
  我听见阊阖的户枢砉然一响,紫霄上
  传来一片衣服的纟卒 纟祭 ——那便是奇迹——
  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
  
  炼狱过后,天堂的门终于慢慢开启了:所有爱恋、痛苦与期待都得到了报偿——奇迹降临了!灵魂与奇迹遇合,灵魂与灵魂晤面,神秘而亲切,温馨而永恒。这是灵魂在浴火后的升华,是燃烧后的净朗与鲜美,是在刹那间得到的永恒,恋人也就在彻悟中变成了哲人。全诗层层蕴蓄舒卷的情绪最终在这浑圆和平的境界中得到最宁静的化解,诗人秀丽与雄浑沈劲的性格获得了有形的诗性展现⑥。《奇迹》的震颤心弦正是通过这一浪涌过一浪的情绪舒卷而完成的。
  《奇迹》的隐抑之美从根底上讲并非来自诗人所大力主张的格律诗形的外在限制,恰恰相反,谨严而凝练的诗形正是诗人内在的隐抑情绪的外化⑦。诗人的情感密度之大是有目共睹的,而全诗只有四十八行,这样短的诗行容纳了如此强度与密度的情绪,必然会使诗歌具有纯钢一样的醇正和纯粹,这是从诗人的情感煎熬中锻炼出来的品质。《奇迹》从最纯净的角度讲,是一首爱情诗,因为这种爱情的无比深切与神秘最终使其远远超越了带有个人痕迹和体验的男女情爱,而具有了一种抽象的哲理性和神性,但是这种哲理性是不期而至的。这种爱的深沉首先来自它的无可言说的状态,从而形成一种带有创痛感的隐抑之美。与同时代的很多诗人一样,闻一多是在传统的家庭中成就了自己的婚姻。一九二二年二月,就读于清华大学的闻一多奉命回家与自己姨妹高孝贞女士结婚,他“反对跪拜,行鞠躬礼。展民先生说,‘犹忆新婚之夕,贺者盈门,汝握卷不即出,促汝而礼成’” ⑧。此间透露的信息很明显,生长于旧式大家庭又受过新思想洗礼的闻一多对旧式婚姻本身有一种反感,这种情绪在当时的书信中也有所坦言,但这并不妨碍他与自己的妻子很快建立起来的温情乃至愈久弥深的爱情。而在那个新潮涌动的青春时代,“自由恋爱”的痛苦与甜蜜曾经撞击着每一个青年,闻一多也不例外,尤其处于恋爱自由的美国:“在这种环境里不是恋人的也都熏染成恋人了。” ⑨闻一多的情感煎熬在与梁实秋的信中和诗歌《我是一个流囚》中都有表达,并终于陷入一场浪漫恋情。但是与同时代的徐志摩、郭沫若、郁达夫对待自由恋爱的尽情追求的张扬姿态不同,闻一多却痛苦地徘徊于爱与不爱之间,思量甚于行动,不敢充当轰轰烈烈的爱情主角,当令他欣羡、苦苦渴望的爱情真的站在门外时,闻一多又痛苦地关闭了情感的闸门:“你莫管我!从今加上一把锁;再不要敲错了门,今回算我撞的祸,你莫管我!”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莫问我,泪珠在眼边等着,只须一句话,一句话便会碰落,你莫问我”,诗人只有把这种情感紧紧压抑在心中,隐曲地表达在诗里。如果把这种情感处理方式仅仅理解为是对于传统文化的拘守乃至“对现代性爱有着可悲的理解”,这就不仅误解了一个热情而深刻的诗人,也简化了人性⑩。闻一多的这种情爱方式,更多的来自他的性格——当然,文化是铸造性格的一个重要质素——诗人对自己性情中的矛盾也深知,对于郭沫若以及田汉的性情,闻一多是相当激赏的,但他也意识到:“我生平自拟公开之热诚恐不肯多让郭田,只是勇气不够罢了。” 11由于性情原因,所谓的浪漫生活给他造成的精神冲击也是痛苦多于甜蜜:“实秋啊!你同景超从前都讲我富于浪漫性,恐怕现在已经开始浪漫生活了。唉!不要提了……浪漫‘性’我诚有的,浪漫‘力’却不是我有的。”同时这种情感处理方式更来自人所共有的责任与情感、现实与理想、此情与彼情的必然矛盾,这种矛盾往往是超越具体时代的恒有话题,正如他自己讲的:“情绪与理智之永相抵牾,此生活之大问题亦即痛苦之起源也。” 12 只不过对于闻一多这样热烈而深沉的诗人、学者来得更痛苦罢了。梁实秋后来回忆说:“一多的这首英文诗(指《相遇已成过去》),本事已不可考,想来是在演戏中有了什么邂逅,他为人热情如火,但在男女私情方面总是战战兢兢的在萌芽时就毅然掐死它,所以在这首诗里有那么多的悲怆。” 13 因此,这种痛苦不仅仅是人格上的无力,而是在责任与自律的考虑中体现着更强的抑制力和动人的情。诗人已经不可能如平时那样毫无顾虑地,放恣地倾诉着自己“着了火的相思”,痛吟“爱人啊!叫我又怎样泅过这时间之海?”而今只能把这份情深炙于心中,慢慢地发酵,直到言说都成为痛苦,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对于每个人而言,无论是热爱还是失爱,只要能表达出来,得到倾诉与抒泻,便是一种幸福,即使是像郁达夫《沉沦》中的青年那样哭喊着无爱的悲哀,也总算为自己郁结的情感找到了发散的途径,而当一种爱,处于不可言说、无处倾诉、不断郁积却要竭力克制的状态时,就必然构成一种深切的隐抑之痛,也许只有等到那禁锢着爱情的肉身烧毁后,进入了一个灵的世界,这种爱情才能得到释放——让它在灰烬中自由地闪着舍利子的宝光。全诗没有出现一个“爱”的字眼(诗中仅有的一个“爱”字是以否定的形式出现的:“我不曾真心爱过文豹的矜严”),但是诗人的不言说却处处体现着一种比表达出来更为炽烈的深情。这个“爱”,一旦说出口,便会被窒息了灵性,由灵芝变成黑菌,这种爱,只会放在心田中用心血来滋养,凝结成一个“奇迹”。诗中有三次欲言又止的模糊性、双关性表达:(1)“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迹的来临”;(2)“只要你——只要奇迹露一面,我马上就放弃平凡”;(3)“那便是奇迹——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你”字背后所潜指的既是心中渴望的那份爱情,也是自己所爱的人,而在诗中诗人并没有把二者并置,而是转而又去指向“奇迹”,实际,在诗人心中,奇迹既是爱的一种隐曲表达,也是爱在诗人心中的升华。此外,在诗中还有一次临界性表达:“我只要一个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闪着宝光;”这个明白的字显然便是“爱”,但是这个字眼已经到了嘴边,诗人又咽了回去,而说“我要的是整个的,正面的美”。“爱”始终未被说出口,而代之以“美”,于是,爱、美、奇迹融为一体,从而使爱得到一种灵性的升华。这种延迟性表达在欲言又止中让人深切体会到诗人的隐忍,也呈现出一种带有痛感的隐抑之美。构成《奇迹》隐抑之美的另一维度是“否定性”的表达方式,全诗共四十八行,其中有“不”字达成的否定句共有二十九句,另外,还有用“非”或者从语气上构成否定的,如“算得了什么”“犯得着”等构成的否定句式共四句。诗人所渴望的“奇迹”,所想要弃绝的“平凡”正是在这种否定性言说中得到了一种更为强烈的肯定性表达。但是,“奇迹”往往是人们对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事件的一种渴望,因此这种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爱,也只有在现实的躯壳化成灰烬后,在天堂中得到兑现,得到表达,得到补偿,这是全诗最大的一个情感隐抑与痛楚。
  整个诗篇就在这层层递进的情绪舒卷中形成这样的一种抒泻特征:最决绝的否定与最坚定的期待相表里,最饱满的蕴蓄与最深沉的凝铸相结合,最热烈的燃烧与最温馨的抒情相融合,最痛楚的隐抑与最舒展的飞升相始终,灵魂与奇迹、刹那与永恒最终融为一体。
  
  ①闻一多:《〈冬夜〉评论》,《闻一多全集2》,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64、89页。
  ②闻一多:《评本学年〈周刊〉里的新诗》,《闻一多全集2》,第47页。
  ③闻一多:《致臧克家》,《闻一多全集12》,第381页。
  ④在一些《奇迹》的解读中,一般都把“火齐的红”直接解释为火的红,我认为“火齐(音计)”应该理解为“宝石”,《文选·左思〈吴都赋〉》中有:“火齐如云母,重沓而可开,色黄赤似金,出日南。”又班固:《西都赋》:“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李善注引《韵集》:“玫瑰,火齐珠也。”
  ⑤闻一多:《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闻一多全集3》,第4页。
  ⑥闻一多在《致闻家驷》的信中讲:“从前受梁实秋底影响,专求秀丽……现在则渐趋雄浑沈劲,有些像沫若……其实我的性格是界乎此二人之间。”(见《闻一多全集12》,第162页)
  ⑦诗人本意是要成就一首谨严的商籁,见《致朱湘、饶孟侃》,《闻一多全集12》,第108页。
  ⑧《闻一多全集12》,第473页。
  ⑨闻一多:《致梁实秋、吴景超》,《闻一多全集12》,第67页、139页。
  ⑩刘席珍同志把闻一多的这种婚姻情感的处理方式理解为“现代个性意识一时薄弱,传统的依附性婚姻观念和依附性人格,自然而然地存留于他的身心”,甚至归结为“诗人因为对传统文化的情感浓度过大,所以他对传统文化不能做出准确的价值判断”——《论闻一多的爱情诗与传统文化》,《闻一多研究丛刊》第2集,武汉出版社,1998年版,第205-207页。
  {11}闻一多:《致梁实秋》,《闻一多全集12》,第41页。
  {12}闻一多:《致闻家驷》,《闻一多全集12》,第191页。
  {13}梁实秋:《谈闻一多》,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67年,第52-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