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梦想与现实撞击出的诗意

作者:蒋登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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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
  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
  我来了,不知道是一场空喜。
  我会见的是噩梦,那里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
  我追问青天,逼视八面的风,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闻一多:《发现》
  
  古人有知人论世之说,由此衍生出诗歌鉴赏中“知人论诗”主张。《孟子·万章下》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清代学者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一书中对这句话进行过阐释:“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之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意思是说,不了解古人的身世和时代处境,就难以读懂他们的作品,也就难以对他们的作品进行客观的评价。这个解释是有道理的。如果把文中的“古人”改为“前人”,这个说法同样成立。
  任何一篇文学作品都有其产生的社会历史背景和作家个人的独特处境,尤其是作家在创 作时的心理状态会对文学作品产生很大影响。我们常说,理解文学作品除了必要的艺术修养之外,还应该具有历史意识,就是把作品放在它产生时的文化语境之中加以打量。这种“历史”所包含的内容是相当丰富的,从外在看,有文化、社会、政治环境;从创作者来看,有作家创作时的心境和动机;从文学本身看,有当时的艺术发展水平、独特的语言方式等等。相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闻一多即使不是“古人”,也应该是“前人”,读他的《发现》,我们不应该忽略他所处的时代、他当时的创作心态和他个人的艺术追求。
  一九二二年,闻一多在清华学校学习了九年之后到美国留学,先后在芝加哥美术学院、珂泉罗拉大学学习美术,同时研究文学与戏剧。一九二五年回国,担任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教务长。《发现》就是诗人在回国后不久创作的。要理解这首诗所表达的情绪,我们就应该对当时的情况和闻一多本人的创作心理有所了解。
  在国内的时候,闻一多和他那一代作家都受到了五四精神的熏陶。在当时,虽然有人反对传统,但从他们的内心和目标看,他们是希望中国的社会、政治、文化获得更好的发展。他们对中国和中国文化其实是怀有很深的感情的。闻一多到美国,是希望学习西方国家先进的思想文化和民主精神。但是,到美国以后,闻一多很快就对美国社会的各种现象产生了反感甚至痛恨情绪。他在给父母的一封信中说:“一个有思想之中国青年留学美国之滋味,非笔墨所能形容。俟后年年底我归家度岁时当与家人围炉絮谈,痛哭流涕,以泄余之积愤……”足见他心中的郁闷。在美国时期和后来,诗人写下了不少反映当时心态的作品,《洗衣歌》是其中的著名诗篇,诗中有这样的诗句:“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我洗得净罪恶的黑汗衣,/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交给我洗,交给我洗。∥……∥年去年来一滴思乡的泪,/半夜三更一盏洗衣的灯……/下贱不下贱你们不要管,/看哪里不干净哪里不平,/问支那人,问支那人。”抒写了诗人对美国社会的仇视和对自我处境的清醒认识,也包含着对同胞的深深同情。
  与对美国社会的不满形成对比的是诗人对祖国、家乡、亲人的思念和渴望。《秋深了》有这样一节:“秋深了,人病了。/人敌不住秋了;/镇日拥着件大氅,/像只煨灶的猫,/蜷在摇椅上……摇……摇……/想着祖国,/想着家庭,/想着母校,/想着故人/想着不胜想,不堪想的胜境良朝。”在美国,闻一多写下了许多想念祖国、亲人的诗篇,包括诗集《红豆》中的《红豆》《孤雁》以及《渔阳曲》《大暑》《七子之歌》《我是中国人》《爱国的心》《南海之神》等等,抒写了诗人在异国他乡的孤独、寂寞之感和对祖国的深深的思念之情。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说:“《诗镌》里闻一多氏影响最大。……另一方面他又是个爱国诗人,而且几乎可以说是惟一的爱国诗人。”朱氏的评价是有道理的,成了至今为人接受的定评。闻一多的这种民主爱国思想贯穿着他的一生,在抗战时期仍然在大后方参与爱国民主运动,最终被特务暗杀。闻一多的学生、美籍华人学者许芥昱博士在他用英语写成的博士论文《闻一多》一书的《序言》中写了一首献给闻一多的诗,大意是:“你把生命交付给死水,/但活着的也要死去;/你的名字写在何处——/水上,抑或是天空?∥当过去唤醒了现在,/借着红烛你被人阅读;/你搅动起来的流水——/会变为一切,但不会死亡。”许先生在书中对闻一多的诗歌、人品和他在中国现代史上的地位进行了全面的描述。足见闻一多的影响不只是在中国,他在海外也受到人们的敬重。
  回到祖国之后,闻一多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心理的安慰。他在一九二五年发表的《爱国的心》中写道:“这心腹里海棠叶形/是中华版图的缩本;/谁能偷去伊的版图?/谁能偷得去我的心?”同年发表的《回来了》也表达了诗人回到祖国的欣喜之情:“这真是说不清的悲喜交集——/滚滚的江涛向我迎来,/然后这里是青山,那里是绿水……/我又投入了祖国的慈怀!∥……∥这真是说不出的悲喜交集;/我又投入了祖国的慈怀。/你看船边飞着簸谷似的浪花,/天上飘来仙鹤似的云彩。”但是,诗人回国以后见到的祖国和他渴望中的祖国并不完全一样。一九二五年前后,中国正面临军阀混战的局面。闻一多所见到的祖国已经不是他在国外时在心里美化、神圣化了的祖国。梦想与现实的距离强烈撞击,诗人便发出了内心的追问,也便有了一九二五年回国后不久创作的著名诗篇《发现》。
  诗篇一开头就“迸着血泪”呼喊:“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一下子就抓住了读者的心,我们会问:这么爱国的诗人,为什么说他所面对的不是中华?我们于是也就有了进一步阅读下去的心理渴望。原来,诗人是因为在异国他乡受到屈辱不平而怀着满腔热情、满腔期待,“擎一把火”回到祖国的,但他所见到的祖国并不像他梦想的那样美好,渴望与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也在诗人心里形成了冲突。诗人“发现”:他的梦想变成了“一场空喜”,他见到的是“噩梦”,是“恐怖”,“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深爱的祖国是这般模样,于是他“追问青天,逼视八面的风”,但“总问不出消息”。但诗人并没有因此而对祖国失望,因为他最终发现,祖国“在我心里”,他对祖国的爱并没有改变,而是深植于内心与生命之中。吕进说:“在失望之中保持着希望,在悲痛中坚守着信念,诗人不会丢掉对‘如花的祖国’的向往与追求,于是,诗篇的爱国之情就得到升华,显得格外深厚与光亮。”(吕进《一得诗话》,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8月版,第11页)。换句话说,诗人之所以对祖国的现实感到失望,是因为他的心里充满着对祖国的挚爱和深情。如果我们不了解闻一多当时的心态,不了解一九二五年前后中国社会的现实,就无法真正理解这首诗的魅力之所在。闻一多写了不少爱国诗篇,但《发现》受到的关注可以说是最多的,主要是因为这首诗在抒发爱国之情时,不是一味地赞美,而是在苦难中发现美,在失望中体现希望,比那种直接的歌颂具有更多值得品味的情绪,也符合诗人创作之时的心态和当时中国的历史现实。
  《发现》的艺术魅力还体现于诗人独特的传达方式。矛盾心理的抒写是这首诗获得成功的重要手段,诗人没有在诗中单一地抒写爱或恨,而是爱恨交织,喜怨融合,揭示了一种复杂的心理。相比于闻一多的有些作品,如《死水》等,《发现》采用了比较直白的抒情方式,但诗人不是解释概念或者表现某种观念性的东西,而是表达了自己独特的人生体验,且使用了一些具有包孕性的意象。“噩梦”与“心”是诗篇的中心意象,自然形成对比,暗示了诗人内心的矛盾状态。一些动词的使用也具有特色,如“迸”“鞭”“擎”“问”“擂”“哭”“叫”“呕”等,每一个词都表示一种急迫而强烈的动作。按照心理学的观点,行为是一个人的人格的外在体现,这些具有刚性的词语所体现的行为方式与闻一多当时的矛盾、苦恼甚至迷茫的心理达成一致,同样体现了诗人对祖国的深爱以及这种爱受挫之后的复杂的内心世界。
  闻一多是中国新诗史上倡导现代格律诗的重要诗人,他的《律诗底研究》和《诗的格律》等论文至今为诗歌界、学术界所重视。《发现》是一首现代格律诗,每行字数大体相等,每行顿数也大致相当,尤其是在韵式的建构上体现出了独特的创意。全诗十二行,两两押韵,共有六对韵,五种不同韵脚(“喜”和“你”、“你”和“里”使用相同的韵脚),分别是“泪”和“对”、“我”和“火”、“喜”和“你”、“崖”和“爱”(在一些南方方言中,“崖”读ai音,与“爱”同韵)、“风”和“胸”、“你”和“里”,这种押韵方式把整个诗篇交织成一个整体,使全诗节奏紧凑,变化中包含恒定,恒定中富于变化,浓郁的音乐性使诗人的情感如流水下滩般汩汩流出,充满力度,也饱含诗意。
  《发现》是一首格调和境界都很高的诗篇,在闻一多的诗歌中具有独特的地位,也是中国新诗的名篇。在抒写爱国情感和艺术传达上,《发现》都是值得我们认真关注的。对于和平时代的读者,要真正进入和理解这首诗,对历史的了解和对闻一多本人的了解都是十分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