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让“那……那天上的雷劈了我”

作者:左怀建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让“那……那天上的雷劈了我”。这是《雷雨》第三幕鲁四凤对着她妈妈发誓不再见周家人的话。大家知道,这个誓言没有兑现,所以四凤后来果然被天上的雷劈了去。具体的就是,第四幕,当她知道她衷心所爱的人是她的亲哥哥时,她大喊一声:“啊,天!”不分方向地直冲了出去,结果触到断了的电线上,死去了。
  读过《雷雨》的人均知道,这是一个高悲剧,也就是一个高度悲惨的戏剧。这个剧本中的八个人物,无论好的坏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疯的疯,呆的呆,死的死,逃的逃了。独独留下一个该疯该呆该死的周朴园没有疯,没有呆,没有死,——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这里面究竟包含了怎样丰富复杂的思想情感内涵?这就是今天我们所要探讨的问题。与其说,这是一个社会批判剧、暴露剧,不如说这是一个人类命运的象征剧。这个剧本实际是在写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盲目、渺小与罪恶。是对于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独特命运的哲理性观照。剧本具有深刻复杂的宗教学、文化人类学内涵。
  理解《雷雨》作为人类命运的象征剧,有两个材料不能忽视。一是原作的“序幕”和“尾声”(1934),一个是作者的《〈雷雨〉序》(1936)。《雷雨》最初在巴金、勒以主编的《文学季刊》发表的时候,是有“序幕”和“尾声”的,后来由于左翼文艺界和中国传统观众心理的干涉,硬被砍掉了。因为砍掉“序幕”和“尾声”之后的剧本,正好能够满足当时左翼文艺界的意识形态诉求,突出强调暴露封建主义加资本主义大家庭的罪恶的目的,岂不知,这一砍,恰把曹禺的原意给砍掉了。
  “序幕”大致意思是这样的: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跟着母亲来到一个教堂附近的慈善医院看病。母亲拿药去了,只有姐姐和弟弟在医院的一个大厅里,等着。突然,大厅的楼上响起一阵疯狂的号叫声,同时还有什么东西被击打碎的声音。正在恐惧之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踮着小脚,颤颤巍巍、痴痴呆呆地从大厅的右端走过来。只见她直走到大厅的窗户前,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面张望了一望。她好像要眺望远方的什么地方,好像又不是在眺望远方的什么地方;好像在寻找什么、等待什么,好像又不是在寻找什么、等待什么。一会儿,就看到她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她在绝望地控诉?在赎罪?在做绝望的自我惩罚?她为什么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楼上女人又为什么发疯?当两个孩子正处于惊恐不安而又非常好奇的心情之中的时候,作品从此进入第一、二、三、四幕。
  这个“序幕”有什么用处呢?我们认为:第一,它引起人们对这个故事的好奇,让人们像那两个孩子一样急于要知道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第二,从下面的情节内容看,这两个女人,疯子是繁漪,呆子是鲁侍萍。这两个女人已经成为被命运惩罚的符号;第三,它将它的现在时放在第一、二、三、四幕结束后的十年,说明这是一个倒叙,也就是让人们站在十年后的今天来回头观看这出戏,一方面让人们拉开时间的距离来观看这出戏,另一方面是在暗示人们,繁漪和鲁侍萍疯呆已经十年了。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用意,即这样一种写法,正好组成一个残酷的“时间的井”,也就是作者在《〈雷雨〉序》里所说的“宇宙”这口残酷的井。《〈雷雨〉序》中,作者针对人们对他剧本的误解,一再强调:我当初写这个剧本(1933年),并没有要暴露什么大家庭的罪恶,我只感觉到“天地间的残忍”,“我念及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时常不能自己来主宰着”。“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类”,“盲目的”,“泥鳅似的在情感的泥坑里打着昏迷的滚”,他们“生活在狭小的笼里”,还自以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这难道“不是在做着最愚蠢的事么?”“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一旦落在里面,无论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很显然,曹禺的意思是:人在宇宙自然中的生存从根本上来讲,是盲目的和渺小的。因为人永远无法穷究宇宙自然的真相,而你不了解宇宙自然的真相,就有可能弄错人生的方向,摆不正自己在宇宙自然包括社会人生中的位置,一旦这样,就不可避免地要犯错误,有错误就有罪恶,有罪恶就有惩罚。这是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根本性困惑,根本性悲哀。我们看,剧作故事发生的时间(就是四幕中发生的时间)是以时间为基本维度的宇宙的一个组成部分,对于我们的人物来讲,就是宇宙的底处,他们在里面挣扎、呼号,都想得到救赎,都想从这宇宙深渊的底处爬上来,可是都爬不上来。爬了十年,疯的更疯了,呆的更呆了。
  我们再看“尾声”。它是这样写的:还是十年后的今天,在这个慈善医院里,经常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经常来看两个病号,一个是疯子,在楼上,一个是呆子,在楼下。看过一、二、三、四幕后,我们都知道,这疯子是繁漪,这呆子是鲁侍萍。而这经常来看病号的人是谁呢?当然是周朴园。那么,这慈善医院又是什么地方?周公馆。
  过去,都是把《雷雨》的“序幕”和“尾声”砍掉,为的是突出一、二、三、四幕中一个封建主义加资本主义大家庭的罪恶。但是事实上,这只是一个表面的东西,一个表面的解读,这一方面可说是误解,一方面也可说是曲解。误解是无意的,曲解是有意的。有意无意之间,这种解读迎合了当时革命斗争的需要,迎合了当时的社会意识形态。
  曹禺原来的意思是,整个剧本都具有象征性,特别是剧中八个人物的设置和他们的结局。周朴园是一个笼罩全局的人物。过去过分强调他作为一个资本家和封建家长的罪恶,就是强调他的社会性罪恶,而对于作家在他身上寄予的对于人类命运的看法给忽略了。在作家笔下,周朴园不仅是一个资本家和封建家长的代表,他也是人类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是作家说的“宇宙”里)生存命运的代表。前面说了,作家在《〈雷雨〉序》里特别强调:他写这个剧本,是写人在这宇宙中生存的荒诞、盲目与渺小。“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一旦落在里面,无论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周朴园一辈子都在试图逃出这“黑暗的坑”,他也以为他能逃出这“黑暗的坑”,但最后还是失败了。想当初,为了娶一位有钱人家的大小姐,竟与家庭同谋将自己所爱的侍萍赶出家门。逼得侍萍带着一个刚生下来三天的孩子去跳河,虽没有死成,但从此不再会有好的命运,好的归宿。对于这一点,周朴园无论如何不能逃脱责任。也正是这一点,使周朴园心灵有了阴影,他要逃避这种阴影对他的纠缠,一方面要搬家,一方面纪念她。这里,周朴园已经在遭受心灵的惩罚,心灵也正在忏悔。只不过,人都有虚荣心,他不愿意让别人窥破这一层秘密罢了。所以,一旦当年的梅萍今天的鲁侍萍站在他的面前,你想,他该有多么害怕和惶恐!与其说,他不敢面对鲁侍萍,不如说他不敢面对自己的罪恶,不敢面对自己在这种罪恶面前的羞愧和软弱。所以,一旦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迈的女人就是当年的梅萍时,作品特别写他“徐徐立起,指着鲁侍萍颤声说:你,你,你……”他能说什么,他该说什么?一旦他的理智回过头来,他当然还是先顾及自己的面子,他声色俱厉,说:“三十多年了,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痛痛快快地说吧,你想要什么?”这样一种场合,这样一种口吻,说明他还没有能力从他的罪恶中冲出来,这说明他今后可能还要犯罪。当他发现侍萍并不是有意来找他麻烦,有意来敲他竹杠,所以心里又轻松些,开始用比较温和的口气跟侍萍说话。他让侍萍不要哭,他给侍萍开了张五千块钱的银行支票,说这个你留着养老。我们看,这儿,周朴园又等于承认自己是个罪人。这样一种企图摆脱罪恶又始终摆脱不掉罪恶的阴影,可以说一直在纠缠着他。对于这一点,他也很清醒。他看到了自己的软弱。所以,在第四幕,他给自己的小儿子周冲说:“爸爸有一点觉得自己老了。”这里,他还谈到自己的死。他也渴望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这根稻草就是他的事业和他的家庭。他要发展自己的事业,结果就不能不与工人发生冲突,与工人发生冲突,就又犯下罪恶。他要管好自己的家庭,结果就不能不对家庭成员进行严加管教,管教的结果又增加了新的罪恶。这样三种罪恶就导致了他最后的结局,最后的命运。他是越陷越深,终于不能自拔,终于彻底掉进“宇宙”的深渊,罪恶的深渊。一家人死的死,疯的疯,跑的跑,独留下他一个清醒地遭受永世不得翻身的心灵的惩罚。所以,作家最后在“尾声”里,把他写成了那样。在中国语境里,这种对周朴园的惩罚,实在太不对中国人的胃口,不该死的都死了,该死的反不死;不该疯的都疯了,该疯的反不疯。可是我们不要忘记,曹禺这个剧本的写作具有深广的西洋文学背景,当时他本人就是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的学生。在西方,这种惩罚就是最大的惩罚。这种写作就是对命运最好的解释。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是否可说,《雷雨》就是古希腊著名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的《俄底浦斯王》的现代改版。俄底浦斯的父母作为一国的国王和王后一直没有孩子,企求神的恩赐,让他们生孩子,但神告诉他们,这孩子长大后必杀父娶母。父母又恐惧,又惊喜。恐惧的是孩子要杀自己,惊喜的是终于会有孩子。矛盾之中,孩子生下来,母亲害怕那杀父娶母的谶语,就交给一个放牧的仆人处死他,仆人偷偷地交给外国的一个牧羊人,这样孩子在别的国家长大。孩子知道这一谶语后,以为现在的养父母就是他的生身父母,为了逃避这一命运,就独自一人逃向别处,然恰在这时,他把其生身父亲杀死了。其父为要向阿波罗求问那弃儿是否已死,正从都城向神庙所在地赶去。在三岔路口,双方马车相遇,互不相让,结果俄底浦斯一剑将其生父杀死。之后,他又战胜了在生父之国兴风作乱的狮身人面兽,替父母之国除掉了一大祸害,其父已死,人们自然就把王位送给了他。人们还以为他是一个别国人,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但事实上错了。他不知不觉犯了罪恶。此后,他又娶了他的母亲为王后,而且生下两双儿女。也就是罪恶更大。于是,惩罚来了。神让他的王国到处充满大瘟疫,他无论如何励精图治也治理不好。他企求神,这是为什么?神告诉他,你的国家里有人杀了他父亲娶了他母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他说,这还了得!我一定要捉拿住这个灭绝人伦的凶手,结果他搜查的结果是,这个凶手不是别人,正好就是他自己。没有办法,他只好挖掉自己的眼睛,放弃国王的宝座,到四处去流浪。《俄底浦斯王》就是人类在这个世界上——这个茫茫宇宙生存其盲目和渺小命运的象征性写照,与其说它是写实,不如说它是象征。其实,《雷雨》也是这样,与其说它是写实,不如说它是象征。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