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被光骑走的马匹

作者:庄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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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旋转着,夏天迎来白色的昆虫
  像雪,又不是雪。
  乌黑的睫毛,每一次呼吸
  夏天迎来更多的明亮——
  
  旋转着,美丽的玻璃水杯,
  这座湖泊就静止在它底部。
  湖上,莲花交融着,被风
  吹动的人发光——
  
  沿湖的松林,黄昏时棕黄的
  茅舍。一艘船穿过
  玻璃杯壁,撞击干涸的沙滩
  远远地,是人的鸣叫?还是——
  
  玻璃碎裂的呜咽?湖水终日絮语。
  再看那些白色的昆虫
  像水珠,像思念秋天的月牙,旋转着
  升向杯口——
  ——朱朱:《采莲曲》
  
  在一首诗中,朱朱将雪的意象凝结为“被光骑走的马匹”,我且借来作为这篇文章的题目,因为这一意象,再贴近不过地体现了朱朱的前期诗风,以及“驶向另一颗星球”的先锋速度。在某种意义上,我想把朱朱称作兰坡式的诗人,他于一九九三年二十四岁时出版的第一本诗集,就达到了令人目眩的高度。圣咏的旋律,童话般透明的超现实诗境,均为当代诗歌带来了新的质地。当然,日后的朱朱仍有着不断的发展,但已是另一个朱朱了。
  下面将解读的《采莲曲》,即选自朱朱的第一本诗集《驶向另一颗星球》,而把这首诗作为这本诗集的压卷之作,显然是寄托着朱朱的某种深意的。可以这么说,在语言的追求上,先锋诗人朱朱一直走在诗坛的前列,他那清新而又复杂如迷宫的语言构造,似乎不是在寻找读者,而是在创造读者。但在另一方面,他的诗歌的总体风格所呈现出的阳光入水的纯粹抒情,鱼吹波纹的奇丽诗境,以及看似波光眩目,实则随流水而附形的古典式结构,都可看作是晚唐五代的嫡传。在这两个看似极端的向度之间,诗人朱朱似乎是出自天性般地寻找到了自己的平衡——《采莲曲》一诗就是这种平衡的杰作。但这首诗的写作所面临的挑战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只要一提到“采莲曲”这三个字,人们脑海中立即浮现出的,便是《西洲曲》中的“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是王昌龄的“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是李白的“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是朱湘的“左行/右撑/莲舟上扬起歌声”。可以说,关于“采莲”的诗意几乎已经模式化了,僵化了。于是,虽是顶着同一头衔,但朱朱的写作策略似乎是不准备承接这一传统,而是回溯,回到朱湘,李白,王昌龄,《西洲曲》之前,回到那种“采莲人”与“莲花”浑然相交融的原初状态,就像他在回答意大利学者鲍夏兰·鲁索采访时,一直强调的要“恢复语言的本性”,“将语言从它们物质化的外壳里解放出来”。而这样的努力,实际上却是在另一意义上创造并延续了《采莲曲》的传统。
  在进入朱朱的这首寓意深远的《采莲曲》之前,我觉得还有必要将关于时间的问题略加梳理。一九一五年,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发表之前,时间在人们的观念上是孤立的,直线型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前行着的。但在这个革命性的年度之后,时间突然变成了能弯曲的,时间和空间也开始相互依存。甚至当物体的速度超过光速时,时间将会发生倒流。时间不再是绝对的,它的流逝取决于我们(包括心理)的运动速度。由此,我们可以推及,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所感觉着的时间都是不一样的,乃至在诗意的联想上,有了一树繁花盛开的时间,一块石头静默的时间,以及在朱朱的这首《采莲曲》中,与“白色的昆虫”一道“旋转着”的“夏天时间”:
  
  旋转着,夏天迎来白色的昆虫,
  像雪,又不是雪。
  乌黑的睫毛,每一次呼吸
  夏天迎来更多的明亮——
  
  日月是旋转着的,地球是旋转着的,我们手腕上石英表的指针也是旋转着的,因而旋转着的“时间”并不难理解。而随着这“时间”的旋转,推进,迎来的夏天有着愈来愈多的昆虫的飞舞,也是人们生活中的实际感受。尤其夏夜的灯光周围,那无数的昆虫几乎不停歇地旋转,飞舞,仿佛整个夏天就是它们的——而实际上,夏天亦愈来愈像一盏“白炽灯”,日头的延长,流火的炎热,都能给人带来这样的想象。但“乌黑的睫毛”这一突然放大的细节,则传递给人以一种陌生感,仿佛这些白色的昆虫,是某种来自时间的精灵,负有神秘的使命,来牵引这夏天的旋转,甚至使诗人感到了它们奔忙的呼吸——这“呼吸”的通感,既归之于诗人与时间的心有灵犀,亦有昆虫翅翼的翕动,以及它们在灯光中不停歇的旋舞,令人联想到了某种呼吸。至于作者把昆虫选择成“白色”,也是有着深意的,显然,现实中的昆虫并非尽是白色,各类颜色都有,但当它们在灯光中旋舞、闪烁的时候,则给人一种全然白色的视觉效果。于是,在这一意象的基础上,诗人继续展开着他的诗思,“像雪,又不是雪”,仿佛某种惯性,诗人随即要以雪的意象来比喻这“白色的昆虫”,但立刻又惊醒了似的否决了它。因为它不仅与作者的诗学理想相悖——作者的理想就是要恢复词语的本真状态,将其从已经物质化了的外壳中解放出来。而雪的比喻恰恰是起了遮蔽的作用,一丛梨花可喻为雪,少女的肤色可喻为雪,甚至一堵墙也可能是雪白的,这就会使“白色的昆虫”在雪中迷失——昆虫的“白色”只能属于它自己光线中的旋舞,闪烁,其他什么也不是。这句诗就在这一正一反的摩擦中,阐述了作者的诗学追求,亦使得诗思跌宕起来。
  
  旋转着,美丽的玻璃水杯,
  这座湖泊就静止在它底部。
  湖上,莲花交融着,被风
  吹动的人发光——
  
  如同爱因斯坦的时间,这首诗中旋转的时间从这段起,与空间结合起来,并旋转成了一个美丽的“玻璃水杯”。这一平凡而又奇特的意象,令我联想到爱尔兰大诗人叶芝的象征体系,在叶芝的诗中,时间,空间,以及人类的历史,是从一个点或一个面出发,不断旋转而成的圆锥体,试图以此来维系一个即将分崩离析的现代世界。叶芝的圆锥体象征对中国读者来说,似乎玄秘难解,朱朱的“玻璃水杯”或许曾受到它的启发,但要显得亲近一些,亦更富有诗意。一只水杯的玻璃质地的澄明,透澈,致远,以及它的形态的规整,完美,包容的敞开——这里的敞开,既是指可用于解渴的杯沿的敞开,亦是指水杯玻璃质地的透澈,能为人们提供一种无遮的光明——显然是可以有着多重象征的。但依我的理解,在朱朱的诗中,这只“美丽的玻璃水杯”,应是象征着伟大的中国古典诗歌,以及它的永恒的时间,空间——无论从质地还是形态上,它们都是如此的相近相印。诗境发展至此,我们似乎可以辨认出,这首诗的中心意象,应就是这只美丽的“玻璃水杯”,它同美国大诗人斯蒂文斯的那只著名的田纳西的“坛子”一般,都是一种奇妙的诗歌结晶。而更为奇妙的是,仿佛岁月的沉淀,诗人把他孜孜追求的“采莲曲”,就置于这只“玻璃水杯”的底部——如此诗境,本身就神奇如达利的一幅超现实绘画,或者说,是达利的绘画难以描述的一个超现实诗境。底部,亦意味着根部,意味着这首诗正在进行一种回溯,要回到王昌龄,李白,《西洲曲》之前的湖泊去“采莲”。但这种回溯决不是向过去的逃逸,而是对开端的重新激活,让根须再次舞蹈着燃烧起来,发出大自然原初的光。关于光,在《现代汉语小词典》上是这样解释的:“通常是指照耀在物体上,使人能看见物体的那种物质。”这种依赖于其他物体的光的解释,本身就使光遮蔽了一层,随后的光明,光泽,光滑,精光,风光,光临,更使光不知所终。原初的能指的“光”,只能是来源于人自身,首先有了“被风吹动的人发光”,这个世界才有了光,有了荷叶的光,有了绿罗裙和“采莲曲”的光。而这些光又反射回来,与人的生命之光交融着一个毫无遮蔽的世界——这也是许多深味着现代科技的畸形进步,给人类带来无穷灾难及精神沙漠化的诗人哲人们所追求的诗意的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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