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稼轩《摸鱼儿.晚春》的诠释历程

作者:朱丽霞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说起《摸鱼儿·晚春》,这可是让读者深为稼轩感到骄傲的一曲,不仅“为后来名家所兢效”,而且“在元代曲家那里被编为‘十大曲’之一”。清代,龚自珍“偶检丛纸,得花瓣一包,纸背细书辛幼安‘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阕”,可知此阕传唱之广,盖因“词中《摸鱼儿》……最宛转幽咽可听”之故也。冒广生谓缪荃孙《金菊对芙蓉》“其词殊怨,几于辛稼轩之烟柳斜阳”。梁启超曰:“荡气回肠,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视为千古绝唱。在“两宋十大词人综合排行”中,辛稼轩雄踞榜首,而在稼轩的六百二十九首词中,《摸鱼儿》又为各种选本所品评所人选次数最多的一首。陈廷焯曰:“惟稼轩《摸鱼儿》一篇,为古今杰作。”刘扬忠为稼轩创作进行分期,认为“带湖十年是辛弃疾写作歌词数量颇为繁富的时期”。程继红接续了刘氏的课题进一步分析曰:“事实上,则应该是第一阶段(带湖十年)的后期,即三十六岁至四十二岁这段时间,标志性的作品则是其三十九岁时所作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11)因而视《摸鱼儿》为稼轩之“金牌代表作”(12)。一曲传统的“咏春”词如何得以备受推誉?“一部文学作品并不是独立自在的,对每个时代每一位读者都提供同样图景的客体。它并不是一座独白式地宣告其超时代性质的纪念碑,而更像是一本管弦乐谱,不断在它的读者中激起新的回响。”(13)因而读者的权力构成对文本的支配,“喜读之可以佐歌,悲读之可以当哭”(14),“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15),稼轩此阕《摸鱼儿》即呈现为由读者的审美期待及期待的相互渗透并逐步提升的螺旋过程,本节试图从接受美学的视角对此阕的接受境遇——经典化的历程作出诠释。
  美国学者欧文在谈及读者对作者创作之关系时举李商隐《无题》诗为例说:“历来的研究者大都喜欢联系历史背景和作者个人的生活情况来猜测《无题》的意思,人们也都知道,诗里常出现的一些相同或相似的意象,有时和政治有关,有时和爱情有关。可以肯定,在作者同时代人的心目中,作品的含义已经不明朗了。”(16)李商隐的诗即存有既可作爱情解亦可作政治解的双重意蕴,同样,稼轩的一抹“斜阳”也引起后人的几度猜测。
  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曰:“词意殊怨。‘斜阳’、‘烟柳’之句,其与‘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使在汉唐时,宁不买种豆种桃之祸哉!寓闻寿皇见此词,颇不悦,然终不加罪,可谓盛德。”(17)罗氏已经参悟到稼轩于此所寄托的怨悱之情——那是“北人”、“归正人”(18)的“身份焦虑”。南下的“归正人” “北人”并不被信任不被重用甚至被怀疑,在国势飘摇的背景下,朝廷内部战和的政权之争成为较收复失地更为重要的事件,因而罗大经认为,稼轩于此阕中有政治情怀的寄托。宋末谢叠山曰:“辛稼轩中年被劾凡一十六章,不堪谗言,遂赋《摸鱼儿》”(19),谢氏认为,遭遇“谗言”为稼轩赋《摸鱼儿》之渊源,这与罗大经同归入文本的渊源批评(20)。罗大经之“词意殊怨”的诠释成为《摸鱼儿》接受史的发端,但他又认为稼轩未能因此而招祸是因“寿皇”之“盛德”,罗氏此释得到了清代常州词派宗主张惠言的认同。罗氏、谢氏距离稼轩时代未远,故其说不仅可信而且几成定说,后世之词家词选多以寄托审视此阕。明人沈际飞和清人徐士俊几乎完全移用谢叠山之评曰:“稼轩中年被劾,凡十六章,自况凄楚如是。”(21)沈际飞尚分析稼轩之怨春之典实:“李涉诗:‘野寺寻花春已归,背岩惟有两三枝;明朝携酒犹堪赏,为报春风且莫吹。’辛用其意。”(22)沈际飞立足于文本加以审视,稼轩之惜春借用李涉“为报春风且莫吹”的诗意。此后,在认同政治隐喻的前提下,不同的读者不同的时代即产生了源自于视角不同的诠释。
  
  一、清人的托喻批评
  
  许昂宵在《词综偶评》中评稼轩《摸鱼儿》 “结句‘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即义山‘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意。斜阳以喻君也。”所言沿袭了罗大经的“政治托喻”。王船山为此阕所和之两首《摸鱼儿》,第一首题曰:“辛幼安伤春词悲凉动古今,惜其蛾眉买赋之句未忘身世,为次其韵以广之。”另一首题曰:“辛词烟柳斜阳之句宜其悲也,乃尤有甚于彼者,复用韵写之。”亦是因其读出其中的政治意味而恰好可以寓一己之怀。清代常派的“寄托”之论虽然是直接源自于经世学说,但仅就稼轩此阕而言,张惠言的解说罗大经的“渊源”启发不谓无关。也可以说,罗大经奠定了《摸鱼儿》的千年接受的基调。清代的词论家对于此阕的关注多从罗大经那里开发而出,认同其中之政治托喻:
  
  词主谲谏,与诗同流。稼轩《摸鱼儿》,酒边《阮郎归》……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此固有之。但不必如张皋文膠柱鼓瑟耳。(23)(张祥龄)
  无岁而无落花也,无处而无芳草也,无日而无夕阳明月也。然而古今之能言落花、芳草者几人?古今之能言夕阳、明月者几人?则甚矣,写物之难,写愁之难也!(24)(赵庆熹)
  稼轩一生忠义,坎坷崎岖后,以激而思退,作《沁园春》及《摸鱼儿》词,以抒其意。……辞意似过于激切,第南渡之初,危如磊卵,“斜阳”句亦危言耸听之意耳!持重者多危词,赤心人少甘语,亦可以谅其志哉!(25) (黄苏)
  感时之作,必借景以形之,如稼轩云:“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同甫云:“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不言正意,而言外有无穷感慨。(26)(沈祥龙)
  稼轩“小草旧曾呼远志,故人今又寄当归”,顾炎武曰:“稼轩久宦南朝,未得久用,晚岁有廉颇思用赵之意。”(27)吴衡照谓:“此当与《摸鱼儿》 《破阵子》等阕合看,感慨自见。”(28)
  以上诸评皆以传统的印象式批评立足于“怨悱”、“喻君”、“写愁”、“述志”、“讽刺”,稼轩所寄托之情怀依然只是各自的感悟又过于笼统,任谁也没有指出稼轩所“托”为何?所喻为何?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都感悟到稼轩感叹“似水韶华容易逝,嗟叹流连””中所欲言未言的“伤春”根源,而且皆认识到是稼轩被“君”疏远的愁苦,又皆言之未详,似乎留有了太多的“空白”,因而李佳进一步阐释曰:
  
  辛稼轩词,慷慨豪放,一时无两,为词家别调。集中多寓意作。如《摸鱼儿》云:“更能消、几番风雨”,又如“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流莺声住”,又如:“一番风雨,一番狼藉。尺素如今何处也,绿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又如:“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又如: “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此类甚多,皆为北狩而言。以是见词不徒作,岂仅批风咏月!(30)将前人未能明言的所寄托的“事件”加以明了,言稼轩旨在“北狩”,以此肯定稼轩并非仅仅“批风咏月”,将稼轩所“托”的内容指向君国,从而减少了可能引起的歧解。到王闽运:“‘算只有’三句是指张浚秦桧一流人。”(31)又曰:“亡国之音,不为讽刺。”(32)则较李佳之言更为确切,在王氏看来,稼轩所讽刺的即是“秦桧一流人”,但这个结论被近人张东荪以秦桧张浚死期已离稼轩时代较久远而彻底:否定(33),并在给龙榆生的信中建议他将所编辑;之《唐宋名家词选》在修改时“宜将湘绮语删去”。张东荪通过引用稼轩《美芹十论》之意否定了王闿运穿凿附会的比兴之论,但接下来,他自己仍然犯了穿凿之误,他分析“蛛网”“惹飞絮”之意“当指当时谏台动辄胡乱弹劾,试以孝宗隆兴、乾道、淳熙十七八年间事证之,几于每年易相,中枢宰辅未有任事二年以上者,则谏台之猖獗可见。此乃南渡以后仍存北宋之遗风,不外朋党之轧轹而已。又证以辛词换头引用《长门赋》,谓‘娥眉曾有人妒’更为显然。乃指当时事,决不能指十余年或二十余年以前之事也”。但他下面的说法似较为合理,他说:“(弟以为辛氏此词宜统观全文,似统指恢复之计受种种阻挠不能行,遂致慨叹耳。)弟以为稼轩由湖北漕移湖南漕,在彼本人或认为不得志,或者即以为转入内地反离疆场为远,则与攻金之素志更有距离。其词中‘准拟佳期又误’一句,似可为证。”
  由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几乎所有的批评者在认同此阕之政治隐喻的前提下,批评路途从宽走向窄而愈益明晰,对此阕所托亦愈益明朗。如吴梅曰:“世以《摸鱼子》一首为最佳,亦有见地。但启讥讽之端,陈藏一之《咏雪》,德枯太学生之《百字令》,往往易招愆尤也。”(34)吴梅之所以流露此种否定之态度,旨在于“讽刺”“易招愆尤也”。当是对词人之“身份”的一种“焦虑”或担忧。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