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勺水兴波,层层追险的情节艺术

作者:刘颖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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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蒲松龄笔下众多浪漫的爱情篇章中,《青娥》是个独特的存在。因为在以写花妖狐媚的爱情故事而著称的《聊斋志异》中,《青娥》一篇写的却是两个俗世男女一见钟情,历尽曲折而终成眷属的故事。
  故事的男主人公霍桓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因为少孤,加之聪慧过人,倍受母亲宠爱,很少出门,十三岁仍不辨叔伯甥舅,偶尔看到美貌的青娥姑娘,“童子虽无知,只觉爱之极。”可是青娥一心学父慕仙,誓不嫁人。霍生对青娥的一见钟情,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困境,“行思坐筹,无以为计”。偶尔有个道士自门前过,手中拿着一把小镵,说是能砍砖石如腐土,霍生爱不释手,道士索性以镵相赠。谁知这段看似闲笔的赠镵,却引发了一大段曲曲折折的故事,正所谓“勺水兴波”。以具体的、细小的、带有一定偶然性的生活事件为导火索,辗转生发,繁衍铺排,引发出波浪相接、涛峰触天的故事情节,是古代小说常用的生发情节的方法。蒲松龄笔下的情节高潮,很多都发端于“勺水”。如《促织》一文借一只小小的蟋蟀,演绎出成名一家百转而千回的悲欢故事,成为聊斋中的名篇佳作。而《青娥》中的道士赠镵,同样是借勺水生洪波,从此设下伏笔,令一个小镵生发出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
  霍生好奇地拿着小镵到处试,只见手到之处砖石纷纷“应手落如腐”。忽然想到,如果用它凿开武家的墙,不是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青娥姑娘了吗?等到夜深人静,他凿开两重墙来到武家,俟青娥睡熟,便“轻解双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惊觉,必遭呵逐,遂潜伏绣榻之侧,略闻香气,心愿窃慰。而半夜经营,疲殆颇甚,少一合眸,不觉睡去”。看到此处,读者不禁哑然失笑。原以为他上人家姑娘的秀榻,会有什么轻薄之举,谁知他却酣然入梦。仅此一笔,一个天真可爱的少年形象就跃然纸上,顿时令人心胸涤荡,耳目一新。作者在此采用限知视觉,从霍生的眼中,向我们展示了他如何等到夜深入静,翻墙穿户,历尽辛苦,来到青娥房中的情景,让读者如临其境。
  霍生童心无邪,看到喜欢的姑娘,就已经心满意足,丝毫不知深夜人人香闺,上人绣榻有什么不妥,竟然趴在青娥身边酣然睡去。这样的情景令读者忍俊不禁,同时也忍不住为他着急。作者却并不着急,从容运笔,变幻视角,转从青娥的角度写起。青娥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值得霍生如此行为呢?作者只在前文提过一句,说她“年十四,美异常伦”,给读者留下的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人物的性格只有在事件冲突之中,才能充分凸现出来,蒲松龄深明此理。“女醒,闻鼻气休休;开目,见穴隙亮人;大骇,暗摇婢醒,拔关轻出,敲窗唤家人妇,共爇火操杖以往”,青娥不是神女,未能末卜先知,深夜梦醒,发现身边有人,必定吃惊不小。这里,作者借青娥之眼,仅用“女醒”、“开目”、“大骇”几个动词,寥寥几笔,就将当时的紧张场面渲染得淋漓尽致。特别是一连串贴切传神的动词,“醒”“闻”“开”“见”“暗摇”“轻出” “敲窗”“唤”,将一个临危不乱、沉着机智的少女形象立刻描绘得神采飞扬。而霍生的天真稚气,浑然不觉,正和青娥的机智慧绝相映成趣。青娥已经携家人仆妇,打着火把,手持棍棒,来到床前,霍生还酣眠未醒。蒲松龄偏在此紧急处使用缓笔,细细展开,不仅令读者紧张到极点,同时也使人物在冲突中的行为举止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青娥、霍生的形象于此跃然纸上,活灵活现。这样写人,比起一般小说中单纯的着眼于情节自身的惊险,显然高出一筹。
  不知不觉中,作者又变幻了视角,这时候读者面前的景象不是青娥眼中的,也不是霍生眼中的,而是众仆妇婢女们眼中的。“则见一总角书生,酣眠绣榻,细审,识为霍生。推之始觉,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惧,但腼然不作一语。”灯光之下,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书生,睡得正香,全然不知身处危局,等到众人推他,这才猛地爬起来,意识到身在何处,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不知所措。大概他半夜忙碌,只想着怎么见到青娥,却没想过被抓的后果吧。不过正因为没想过,也并不觉害怕,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丝毫不知世事艰险。但他毕竟是个小孩子,众人恐吓之下,就哭着说了实话,“我非贼,实以爱娘子故,愿以近芳泽耳。”此语稚气十足,听者不禁会心一笑,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里直接从众仆妇之眼写霍生,却不曾提青娥的反映。直到众人要将这事告诉夫人,才写“女俯首沉思,意似不以为可”。只此一笔,青娥的心态就跃然纸上了。众人猜度她的意思,说霍生门第不低,不如放他回去遣媒前来。青娥的反映怎样呢?作者只写了三个字:“女不答”。和方才一醒之下的机智果断相比,在众人面前的青娥显得沉静寡言,含而不露。作者用以表现她的文字,简直是惜墨如金。可是越是如此,青娥作为深闺女子,聪慧机智、不声不响的保护情郎的行为才越显得合情合理。如果说刚开始她发觉床上有人时感到的只是“大骇”的话,那么眼前这个少年的痴情和勇敢分明令她心动了。相比霍生的一团稚气,她要成熟冷静得多,也深知此事的严重后果。如何在众人面前不失身份,又能表达自己的意图,实在是一件不易的事情。而作者正是通过“俯首沉思”“不答”“不言亦不怒”这几个看似简单的词语,来刻画她微妙复杂的心理活动的。虽惜墨如金,却绘心如画。青娥的含蓄又反衬出霍生的一派率真坦然,作者正是借此又为霍生的形象补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原来他不但有钻穴眠榻的痴情,还别有临危不惧的勇敢和从容。
  在描写霍生凿穴眠榻的整个过程中,作者的视角屡次转换,先从霍生的角度写怎么穿墙人室,再从青娥的角度写如何发现他,最后落脚到从众人的眼中去描写霍生被叫醒后的反映。霍生被发现,并不写他怎么想,青娥怎么想,而是借众人的几句戏言体现他的性格。而霍生和青娥这两个凡夫俗子的爱情传奇以这样的方式拉开序幕,和《聊斋志异》中那些花妖狐媚们接吻拥抱、肌肤相亲的爱情故事相比,这样纤尘不染的至纯真情,显然与众不同,却又合情合理。聊斋先生的写情之笔,真可谓高妙不俗。
  霍生经过一夜辛苦的历险,终于获得美人的芳心,似乎只要再次遣媒前往,美满姻缘就在眼前了。可是作者偏又在此生出无数波澜。先是他的母亲害怕再次碰壁,不愿再上武家提亲。急中生智的青娥悄悄遣心腹丫鬟“风示媪”。霍母一听之下自然欣喜,赶紧遣媒前往。谁知媒人兴冲冲来到武家,却被骂将出来。原来是一个好事的小婢将前事泄漏,武夫人正气得“以杖画地,骂生并及其母”呢。媒人逃回霍家“具叙其状”,霍母受辱,怒从心起,逢人就说此事。青娥成了人们眼中的淫女,“愧欲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但出乎青娥的意料,也出乎读者的意料。武夫人很后悔,可是对女儿的处境也毫无办法。还是青娥自己悄悄派人致信霍母,终于打动霍母,“不再复言”。可是两家论亲之事,也就此搁浅。在这段曲曲折折却终未成功论婚的过程中,青娥的机智多媒,却得到了有力的刻画。比之武夫人和霍母的冲动易怒,青娥对事情的冷静处理显然技高一筹。可是遗憾的是婚姻的自主权不在她自己手里,哪怕霍生有穿墙之技,哪怕青娥再善于应对,也没有办法打破他们婚姻的僵局。故事发展到这里,这个以一见钟情开端的浪漫爱情故事再次陷人了绝境。可是,蒲松龄偏有生花妙笔,令其绝处逢生。原来霍生深得邑宰器重。一日,邑宰问及他的婚事,竟主动替他主婚,将青娥娶归家中。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文章的前半部分,作者仅用数百字的篇幅,就将他们成婚的经过写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这便是蒲松龄层层追险,节节生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情节艺术。层层追险的目的不仅是使情节本身波澜迭起,具有传奇性,便于充分体现人物性格的典型特征;更重要的是情节由险到夷的巨大落差,使读者的审美感受由“惊极”发展到。“快极”,获得充分的审美感受。这样的手法本是三国、水浒等章回小说惯用的技巧,蒲松龄却将其用在短篇文言小说的方寸之地中,令青娥和霍生的爱情屡次进入死地,但“处处为惊魂骇魄之文”,却“笔笔作流风回云之势”,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这种在很短的篇幅之内腾挪跌宕的功夫,不仅体现在青娥和霍生的故事中,也体现在《西湖主》 《王桂庵》 《促织》等篇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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