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冷与热凝结而成的艺术品

作者:曹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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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伙伴,
  心里害羞热烈的乡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一九二六
  
  艺术的法则千变万化,作家的创作没有一定之规。神秘的灵感闪现我们无从把捉,动态的微妙的创造过程即使作家本人也无法详细准确地描述出来。可是我们凭什么说这个作品好、那个作品不好呢?艺术的神秘就在于作家创作时要靠艺术感觉,读者欣赏品评时也只能.靠艺术感觉。艺术感觉虽然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却更准确更到位。正如一位中国山水诗人说的,诗应该有“袭击灵魂的力量” (孔孚),而一位西方诗人则说判断一首好诗靠的是“天灵盖被削掉了似的感觉”。这就是艺术的穿透力。艺术感觉来自人的本能、个性,也离不开个人的审美心理结构、审美眼光及其艺术素养。
  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读到冯至的《蛇》的时候,也就是这样的感觉。我本能地知道这就是一首好诗了。但职业的习惯让我从感觉进而思索:该怎么把捉这首诗的奥秘呢,该如何给我的学生阐释这首诗传递给我的那种神秘的东西呢?
  我的思索融合着诗人冯至通过这首诗传达的独特的艺术感觉,也融合着我个人的艺术感觉。
  
   一、冷与热的相遇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非常惊人的起句。诗贵首行。以第一人称开头的主体抒情句,本应该引出一首热情似火的诗。但偏偏写的是寂寞,而且这个寂寞是一条“蛇”。起句的力量就在由热到冷的骤变过程中突然凝结,如一滴水突变为一粒冰。读者的阅读期待被打破,使这个句子产生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蛇”这个意象自然引起皮肤的悚然,和“寂寞”这个词天然的内向寂静两者合起来,产生了从里到外、又从外到里的冷。
  “静静地没有言语”——是蛇的特征的延伸性描述。蛇是没有语言的动物,寂寞也是无法言说的东西。没有言语的要旨在于不说。又是一个悬念:为什么不说,无法说?不能说?这里,蛇的其他特征被过滤掉了,只留下冷和沉默这两个审美化了的特征。蛇本是冷血的动物,寂寞的感觉却并不是冷的。是热血澎湃的诗人,得不到理解,还是感情无所寄托?总之,冷与热相遇,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
  “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不要悚惧!”此句透露了诗人的感情指向。那个你是谁?你会梦到这寂寞的蛇吗?你会因为不了解而疏远它吗?寂寞也许是因了误解,也许是因了疏远。寂寞越浓,感情越热,渴望也越强烈。
  诗既然以蛇为主体意象,当然要写蛇性,而且蛇性要与人的寂寞的情绪相呼应。蛇在这里是诗人心灵的对应物。蛇性的描写除了冷、静、轻之外,还有内在的心理感受:热烈、渴望。所以这个蛇不是令人生畏的自然中的蛇,而是诗人创造的 “蛇” 的意象,它美好而寂寞,深深地打动了读者的感官和心灵,能够让读者产生共鸣。
  从全诗的色调来看,通篇是暗色。只有在结尾处出现了绯红的花朵,,是寂寞的蛇从熟睡的“你”那里衔了来的。花朵是姑娘美好的梦境的象征。但为什么被蛇衔了来?蛇是怎么进入了姑娘的梦境的?月影一样轻轻走过的蛇与熟睡的姑娘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姑娘也许做了一个与怀着热望的蛇完全不相干的梦,蛇的相思之苦姑娘也许一点也不知道。一腔火热的感情也许完全没有指望得到呼应。
  冷与热的相遇所产生的特殊的艺术效果,让人的心灵受到触动。
  
  二、外冷内热
  
  其实冯至写这首诗时的具体感受我们无从追踪,但读他留下的诗歌时,却可以从文本观察到他的情感凝结方式。诗歌创作方式往往就是由情感凝结方式所决定的。外冷内热是这首诗的主要的情感凝结方式。
  当冯至在细致人微地写蛇的特性时,我们会注意到,这个蛇不是真正的蛇,而是由外表冷漠,内心热烈的冯至的精神状态的凝固而成的“蛇”。它怀着火一样的热情和渴望,它“心里害羞热烈的乡思: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它甚至渴望进入姑娘的梦境。但显然,它的渴望没有得到回应,它只好轻轻地从姑娘的梦境边上走过,只好在想象中把姑娘的梦境衔了来,并想象那个梦境是一只绯红,的花朵。
  纯真的爱是不求回报的。是甘心寂寞的。是希望所爱的人生活得美好,甚至梦境也美丽如花。但寂寞也是难免的。人的感情往往不一定能够得到恰好的回应,于是,寂寞是人的感情中经常性的状态,尤其是年轻时恋爱中。冯至把这种状态写得极其美好动人。
  “乡思”用得极妙。与相思同音但更具体更含蓄,也更贴近蛇的特性。乡思很苦,是一种渴望,一种痛,一种病,“害”用得十分讲究。
  诗人善于用新奇不凡而又贴切的比喻。寂寞比作蛇令人称奇。姑娘头上浓郁的乌丝,与茂密的草原又构成一对绝妙的比喻。
  诗人的感情表达方式被许多人称道的是含蓄。其实,含蓄并不仅仅是一种艺术表现手法。从根本上说,它是一种性情中的东西。冯至的含蓄并不是不说什么,而是说的方式的与众不同。所以,含蓄也是千差万别的,原因在于性情的千差万别。
  真诗人必是性情中人,诗的表达就是性情的表达。冯至性情中的外冷内热,正是这首诗中最令人动情的东西,也是最别致的表达方式。是技巧又不是技巧。源于诗人的自然天性,是无法模仿的东西。
  
  三、诗内与诗外
  
  诗可热可冷,但诗人只能是热的,也必须是热的。否则无法产生真正的诗意。真正的冷漠与诗无缘。诗人的特质和伟大之处就在于:以个人微小的热量与无边的冷漠抗争,以个人的微弱的亮光点燃人类阴暗的心灵。
  冯至在唱那些悲伤的歌的时候,正是他在个人的人生经历中体验到了人间的极度的冷的时刻,但他仍然怀着悲悯和热望,歌唱着温暖、爱与关怀。冯至善于写冷、寂寞、孤独,但心中充满对自然和人生的热爱。他如他诗歌中的那条蛇一样,在被误解、被忽略中品尝着孤独和寂寞,但他没有因此而放弃热爱,没有绝望和灰心,美好的东西仍在心中汩汩地涌动着。
  不知什么原因,冯至在年轻时特别能够从寂寞中感悟到人生的真谛。青春时期的寂寞一直是他所关注的东西。读他翻译的德国诗人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的序言,读得出他对青春期的寂寞的理解饱含着深刻的体验和深情的理解:“人们爱把青年比作春,这比喻是正确的。可是彼此的相似点与其说是青年人的晴朗有如春阳的明丽,倒不如说从另一方面看,青年人的愁苦、青年人的生长,更像那在阴云暗淡的风里、雨里、寒里演变着的春。因为后者比前者更漫长、沉重而更有意义。我时常在任何一个青年的面前,便联想起荷兰画家凡诃(Van Cogh)的一幅题做《春》的画:那幅画背景是几所矮小、狭窄的房屋,中央立着一棵桃树或杏树,叉桠的枝干上寂寞地开着几朵粉红的花。我想,这棵树是经过了长期的风雨,如今还在忍受着春寒,四周是一个穷乏的世界,在枝干里却流动着生命的汁浆。这是一个真实的、没有夸耀的春天!青年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生命无时不需要生长,而外边却不永远是日光和温暖的风。他们要担当许多的寒冷和无情、淡漠和误解。他们一切都充满了新鲜的生气,而社会的习俗却是腐旧的,腐旧得像是洗染了许多遍的衣衫。他们觉得内心和外界无法协调,处处受到限制,同时又不能像植物似的那样沉默,他们要向人告诉——他们寻找能够听取他们的话的人,他们寻找能从他们表现力不很充足的话里体会出他们的本意而给以解答的过来人。”(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5月,第1版)
  这段话可以看作他总是在他的诗里吟唱寂寞的诠释。他是现代诗歌史中最擅长写青春期感伤的诗人。虽然,他后来曾对自己的这种特长做了自我批判。原因很明显,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里,寂寞、孤独、感伤等情绪都属于被批判的小资产阶级的情绪之列,擅长写寂寞、孤独、感伤自然会被认定是及其严重的错误。
  寂寞其实是人的深层体验,人生就是在寂寞中成长、成熟的,也是在寂寞中思考和升华的。有哲人说,没有经过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寂寞是人生的一个磨砺器,磨去青年时朗的浮躁和喧嚣,使人变得沉静、深沉,然后可能走向成熟。
  寂寞是一种沉潜的情绪。寂寞并不代表冷漠和消沉。相反,寂寞者往往是在与冷漠消沉抗争,然后重新鼓起航行的风帆,去迎接人生中下一次或再下一次的惊涛骇浪的洗礼。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寂寞还是文学创作的温床。冯至的寂寞并没有让他消沉和堕落,相反,成就了他独具特色的诗歌,也让他在寂寞中发掘、发展自己的潜力,终于成长为一代著名的诗人学者。他的人生道路对青春期被寂寞所困扰的年轻人是一个启发。
  到了四十年代,当那个寂寞孤独的诗人写出了著名的十四行诗时,我们发现,热情与寂寞已经升华为对自然和生命的感悟。诗人的心境淡远了许多,平和了许多,但对生命的热爱和因此而生的感伤却依旧动人。有人说爱的深处是怜悯,冯至的感伤中并不是自我爱怜,而是饱含着深刻的对人类和生命的关怀。从对青春的悲悯到对世界和人类的悲悯。冯至的寂寞正是里尔克所说的“广大的寂寞”。
  读冯至的诗总是让人感动并在感动中若有所思:生活中虽然有许多无奈,人难免会时常感伤,但只要保存一颗纯净的心,美的事物还会吸引我们的视线,美好的感情还会触动我们的心灵,我们就应该对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心存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