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读杜甫《登岳阳楼》

作者:徐 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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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这是唐大历三年冬季,古岳州。五十七岁的杜甫来到了濒临洞庭的岳阳楼。他形容枯槁,风尘满面,但目光炯炯。这次的登临早在期待之中,他是特意来看水的。而当他一眼见到水的时候,他的种种期待在一瞬间完全被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吞没了。他看到了,不,他投入了一个水的境界,水的深渊,水的宇宙!他一定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言说当时的惘然,事后他写道: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他在想: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倘若没有“真宰之手”,这一切如何可能?眼前这不可透视的浩瀚之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深沉的秘密呢?试想那不可思议的、开天辟地的一刻吧:或许只是由于造物者莫名其妙的偶然一念,两手轻轻一擘,于是就像是佛所预言的劫数陡然降临,方圆数千里的江南大地訇然裂为两片,刹那间乾坤摇动、洪水滔天、天崩地解! (“坼”在这里用作动词,意思是惊天动地地断裂)尘埃落定之后,南中国的这片辽阔的疆土便成为今天遥遥相望的“吴越”和“荆楚”,两大板块之间的这条宽广近千里的巨大“地缝”,后来被人们称为八百里洞庭。
  这就是“吴楚东南坼”所传达出的言者的惊悸和敬畏!面对这无边的浩淼,他嗒然若丧其所守,仿佛一时丧失了灵智,惟一所能朦胧知觉到的只有“动荡”(浮)——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动荡!”“我”所能意识到的一切和意识本身都被“动荡”所浮载、所淹没消融。久久的沉溺和困惑之后,诗人终于省悟到:这种不可思议的“动荡”其实就是“宇宙”本身——“乾坤日夜浮!”
  诗歌向我们展开了一个无穷大的外部的宇宙。根据律诗结构的习惯要求,诗的这一联 (颔联)和下一联(颈联)之间应该有一个意向上的转折(诗的四联之间的意向关系是起承转合),换句话说,诗的三四句和五六句的两层意思之间最好是一个反向的对称。在这首诗里,和无边的宇宙“对称”的是什么呢?是一个极为渺小的“有限”之身,是“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行吟者,是被命运抛弃于苍茫湖水之中的如此穷愁潦倒的一个孤魂。在写作此诗之前,杜甫已经度过了近十年客居漂泊的生涯。此时自夔州下江陵,原打算北返故乡,又遭遇商州兵乱,被迫流落荆湘。缺衣乏食,居无定所,得不到亲友的慰藉,连一个赖以承受痛苦的正常的身体都没有。飘零、孤寂、衰老、贫病,一个活人生存所需的空间萎缩到不能再萎缩。在他当下所处的寥廓开放的茫茫乾坤里,这个被严酷地压缩的极小的存在物,正是一粒微尘。
  于是我们看到了“大”和“小”的对比,对比的两方都趋向极端:宇宙空间被体验为至大无外,人的生存空间正是在“无穷大”之体验的参照下受到“压缩”而显出并且强化着它的无穷小。对比仿佛凸显着主客体在外部形式上的强烈反差。有一种意见似乎认为,这种反差造成的不平衡感有一种消极的效果。清代黄生《杜说》云:“前半写景,如此阔大;五六自叙,如此落寞,诗境阔狭顿异。”如果把这里“诗境阔狭”的反差当做一个写作上的缺陷,那么我们会发现,在杜诗里这种缺陷仿佛是被有意地一再重复: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旅夜书怀》)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秋兴》)
  
  显然这种“景大身小”的形式对比出于作者的有意经营。仔细解读他所惯用的抒情话语,也许会使我们感到更接近公元七六八年时的杜甫。
  
  二
  
  为了更恰当地了解“诗境阔狭”的反差所传达的意义信息,应当对本诗三四句的“写景”作一番回味。景语,这种在六朝山水诗中孕育成熟的诗歌语言,它的意蕴结构,或者说,这种话语在意义上的指涉功能,在它的母体——玄言诗的深刻背景下,渐趋于成型。简要地说,景语一般都涵蓄着复合性的表意层次:
  景语意义的基本层次是叙事层,也就是景语的写实层面。在这个层面,景语可以被理解为对现实图景的如实描绘,“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孟浩然《过故人庄》),“绿树”就是村边枝叶婆娑的那丛树,“青山”就是城郭外郁郁葱葱的那一脉远山。一切景语都具有写实的层面,即使某诗中的现实图像出于诗人的虚构,也不可消除读者阅读印象中的现实感。在本诗中也是如此,从“吴楚”一联的叙事层面上,我们随着诗人的视线目睹了一个吞吐天日的茫茫大它位于东南大陆的吴楚之间,宽广得无际
  但认真说来,仅仅具备单一的写实层次的景语是没有的。“一切景语皆情语”的意思,简单地说,就是一切景语都内在地具备着广义的抒情功能——对抒情者主观世界的表现功能。景语何以见得就是情语?景语的这种双重性如何显现?抒情者会把自己主观世界的哪些部分、以什么样的关联方式楔人或反映在景语当中?进入这类问题并尝试解答它们,应当成为古典诗阅读的最大乐趣之一。让我们把询问伸向遮盖在诗句写实层面以下的那些部分。
  在普遍的情况下,古汉语中“天”的指谓都带有双重性。“人以外的世界是由‘天’ (Heaven)与‘地’(Earth)组成,‘天’作为主导的一方,统治着人力控制以外的所有方面。当代读者也许疑惑地发现,即使在主要的哲学家那里,也很少表明这个力量有别于天空 (sky)自身。……甚至对哲学家而言,‘天’也即是天空。……在性质上那又如何与我们头顶上的空气区分开来呢?哲学家的‘天’近似于万物遵循的‘道’与它们特有的‘理’的非人格性。” (【英】葛瑞汉《论道者》,张海晏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276页。)这种古老的用法今天仍然残留在汉语里,人们说“天哪!”其意义确切地相当于西方人的惊呼“上帝!”天在指称物质性的天空 (大自然)伪同时,已经包含了对自然主宰者的称谓。而且应该说,这种分辨只是我们现代人的“自作聪明”,在古代,尤其在古代的诗学语境里,“天”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它既是直接呈现于我们肉眼的清风明月、芳草鸣蛩,又是隐藏在它们背后驱使这一切使之生灭荣悴、流行不息的真宰之手。换句话说,在有灵论者的眼里,一切自然存在物都具有神秘的原因,“乾坤”在诗者的眼中所显现的其实是超乎实体又在乎实体的“灵”的生命。从本文开头部分的描述中可以看到,“吴楚东南坼”所显示的正是诗者的灵魂与“天道”猝然间不期而遇,不觉进发出对造物者神工鬼斧的惊悸怅惘、对不可企及的“彼岸世界”的眺望和失声叹嗟。在这次天与人的际遇中,我们听到一次大音希声的奇妙对话。让我们把景语所表达的这一层次体验称为天人感应的层面,它是景语的哲理层面,所显现的是人在激情之中对宇宙真谛的见证和妙悟。
  现在可以明白了,古人为什么会说他们在这两句诗里看到的是诗人的“胸次”和“气象”等等。仇兆鳌《杜诗详解》引黄鹤日:“一诗之中,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一联,尤为雄伟。虽不到洞庭者读之,可使胸次豁达。”引《金玉诗话》曰:“‘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几云梦也。”引唐庚《子西文录》曰:“尝过岳阳楼,观子美诗,不过四十字耳,其气象闳放,涵蓄深远,殆与洞庭争雄。”景语所倒映的胸次就是观者透过实景窥见“天道”的智慧和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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