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一匹马两个人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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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匹马拉着两个人,朝二道河子方向走。
  马是瘦马,且有些老了,走起路来就难免慢慢腾腾的。而它拉着的两个人,也不催它走快。他们在几年前就停止在它身上动用鞭子了,一则是这马善解人意,它不会故意偷懒;二则是因为他们和它都老了,马经不起鞭子的抽打,而他们也丧失了抽打一匹马的勇气了。
  老马拉着的两个老人,是一对夫妻。男的跟老马一样瘦,女的则像个大树墩一样胖。他们不像马有着那么英气逼人的大眼睛,他们都是小眼睛,是那种懒得睁开的、老是处在半梦半醒间的小眼睛。瘦脸上长着一双小眼睛,这眼睛就给人一种镶嵌上去的感觉,看上去比它本身显得大些;而生在胖脸上的小眼睛,则让人觉得像是掉进了豆腐渣里的两颗石子,你只能凭借着点点涡痕判断它的藏身之所。因而有的时候,马觉得老太婆是没长眼睛的人。
  二道河子离他们居住的村庄有二十里路。那里没有人家,有的是一条曲曲弯弯的河、开阔的原野和田地。当然,山也是有的,不过它在河的对岸,看上去影影绰绰的,不太容易走近。马曾经想,那山一定是座很大很大的房屋,只是它猜不透里面都住着些什么动物,也许是黑熊、狼或者是兔子,马见过这些动物,它觉得它们比它命好,不用听人吆喝,也不用被套上绳索埋头拉车,直到拉得老眼昏花、吃不下草料为止。不过,有的时候马猜想那山里住着的未见得是动物,也许是些云彩。在马的心目中,云彩是有生命的,它们应该有居住之所。大地上离云最近的,就是山了,云彩住在里面是最方便的了。
  同以往一样,坐在车辕的男人垂着头袖着手打盹,车尾的女人则躺着睡觉。他们不用担心马会走错路,因为去二道河子只这一条路;他们也不用担心马会受惊,因为这个季节没有其他的车辆过来,能使马小惊一下的,也不过是横穿路面的小松鼠。马呢,它知道两个人都在迷迷糊糊地睡,所以它若遇见笔直的路段时,也抽空打一下盹,它老是觉得累,看来真是老了。
  马走得有板有眼的,一对老夫妻也就安然地在湿润而清香四溢的晨曦中继续他们未完的美梦。偶尔能让他们醒一刻的,是原野上嘹亮的鸟鸣。
  马拉着的除了两个人,还有粮食和农具。他们在二道河子有一个窝棚。夏天时,每隔一周他们都要来一次,每回来都要住上三五天。人住在窝棚里,而马则宿在野地里。到了秋天,不管天气多么恶劣,他们也得呆在这里,因为鸟群会来糟蹋麦子,仅仅靠稻草人的威慑是无济于事的,他们就只有赤膊上阵了。
  微风吹拂着原野,原野上的野花就把芳香托付给风了。越是远离人烟的地方,野花就开得越疯狂。坐在车辕的男人不喜欢花,可是马喜欢,它常常用舌头去舔花。车尾的女人也爱花,不过她只爱花朵硕大的,比如芍药和百合,而对那些零星小花则嗤之以鼻,说它们:“开得针眼那么大,也配叫做花。”
  这二十里的路,马已经不知走了多少趟,也不知走了多少年了。只记得拉着丰收了的麦子回村庄时,由于车陷在泥泞中,它的背上吃了主人数不清的鞭子。疼痛其实并不能使它增长力气,而是由于这剧痛带来的癫狂使它仿佛是有了力气。马还记得,老人的儿子第一次被人用手铐带走时,哪怕是走在没有辎重的平道上,它也要挨上几十道鞭子。而他第二次戴着手铐被人带走后,他们对它则温情多了,夜里不忘了喂点豆饼给它吃,女主人还常常用一把刷子给它理鬃毛,仿佛把它当成了他们的儿子。
  天已经大亮了。马打了一个响鼻,示意二道河子已经到了。果然,男人跳下了车,他先用乎抚摩了一下汗涔涔的马,无限怜惜地说:“唉,瞅瞅你这一身的汗,真让我不忍心再使唤你了。”说着,他回头去看车尾的老伴。这一看他吃惊不小,老太婆不见了,他以为她憋了屎尿,方便去了,就朝附近的麦田和原野看,结果他什么也没发现。往常,马车一停下来,老头跳下车时,她还躺在车尾睡得忘乎所以的,他得吆喝她:“哎,老婆子,醒醒吧,再不醒你就把太阳睡下山了!”
  老太婆就会磨磨蹭蹭地坐起来,恹恹无力地向老头絮叨她这一路所做的梦。她的梦很多,且都稀奇古怪的,什么树叶长了翅膀,麦子里藏着珍珠,马在河边唱戏,老鼠叨着一枝红花向空中的乌鸦求婚,听得老头说她六十岁的人了,却长着颗十八九岁女孩的心。老头闹不懂,这个年轻时不爱做梦的女人,为什么到了晚年,那梦却排山倒海般地涌来。
  “老太婆,你到哪里了,我看不见你,你给我个音呀!”老头叫道。
  马站在原地,不安地动着四蹄,它很纳闷主人为什么还不卸车,它想去掉束缚和羁绊它的缰绳,轻松地到草场歇一歇。
  老头听不见老太婆的声音,他急了,以为她钻到马车底下和他藏猫儿,她年轻的时候常和他开这种玩笑。老头吃力地弯下腰,他看到马车下只是两个沾满了泥巴的车轮,此外什么都没有,他这才明白,老太婆是被丢在路上了;他责备自己太粗心,只顾着自己眯着,也许她中途跳下来解乎,没有追上马车。他连忙掉转车头,折回去寻找老太婆。
  马听见老头呼唤老太婆,已经明白主人为什么没有及时地给它解缰绳。所以它再次上路时,没有丝毫的懈怠。尽管它已经累得眼花缭乱了,还是加快了步伐。可是老头还是嫌它走得慢,他没有鞭子,就下车折了一根柳条,用它不停地抽它。由于久违了鞭子的滋味,马对疼痛的感觉就格外敏感,它闷着头,拼命地快走,老头却并不领情,他心急火燎地持续抽它,抽得马的眼睛都花了。
  大约走了四里路,在一片开满了黄花的草甸子簇拥着的路段上,他们发现了老太婆。她横躺在路上,似乎在睡觉。老头叫了一声:“你怎么睡在路上了,吓死我了。”他长吁一口气,从车上蹦下来,去搬弄老太婆。马满身是汗,身上疼痛难忍,四条腿没有一条不在打哆嗦。它可没像老头那么乐观,以为她是睡着了。马知道老太婆只是喜欢在马车上睡。她在地上睡不实,风吹鸟鸣的声音都能把她扰醒,更何况马车前来的声音这么明显,她如果还没被惊醒的话,除非是她死了。
  果然,老头搬开老太婆时,发现她的额头都是血,而地上也是血迹斑斑。他拍了拍她的脸,喊道:“我的老婆子,你说句话呀!”老婆子沉默着,不再给他讲那些光怪陆离的梦了。老头试了试她的鼻息,一点呼吸都没感觉到,再摸她那双粗糙的手,已经冰凉如秋日的河水,而她的四肢,也僵硬了。
  老头虽然有些耳背,但比老太婆整整大十岁的他并不糊涂,他知道她是死了。他没有哭,而是分外委屈地说:“你怎么说飞就飞了呢?”在他看来,他现在抱着的只是老太婆的一个躯壳,而真正的她却已经抽身而去了。
  微风就像打太极拳一样,慢悠悠地飘来荡去,它的拳脚所落之处,带来的波动是不一样的。比如落在草上的风,就把草弄折了腰;落在黄花上的风,则将缕缕花香给偷了出来,随便地送给过路的鸟或者蝴蝶了。老太婆身上惟一能动的,就是头发了。那稀疏的白发随风飘舞着,仿佛她在跟他做最后的告别。老头闻着那浓郁的花香气,伤感地说:“你要是喜欢这片黄花,就跟我说一声啊,我把咱家园子里的地都栽上这花,让你爱惜个够。”
  马看着老头吃力地把老太婆抱上车,然后他又仔细查看那路面究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结果他们同时看见了,路面偏右的地方有一块突出来的石头,那石头的顶部像笋尖一样,是它充当了杀手的角色。那石头已经被血染红了。
  “你这阎王爷派来的小鬼,我踢死你。”老头咆哮着,使劲踢着石头,那石头却是纹丝不动?
  “你这颗狼牙,我拔了你。”老头依然咆哮着,他蹲下身子,用手去拔那块石头,而石头依然龇着血红的牙望着老头,泰然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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