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还原分析和微观欣赏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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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春风为什么不能似菜刀?
  
  前几年初中语文课本第一册上选了贺知章的《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诗后还选了一位唐诗研究的权威的赏析文章。阐释这首诗的好处在于:第一,万千柳丝表现了“柳树的特征”。不但写了柳树而且歌颂了春天。第二,从“二月春风似剪刀”中,看到诗人歌颂了“创造性的劳动”。
  这样的阐释,几乎是无效的,因为根本经不起推敲。
  写出了(反映了)对象的特征,就是好诗吗?抒情诗以什么来感人呢?是以客观对象的特征来感人,还是以主观的情感动人呢?
  这样的阐释,也是扭曲的。
  这是一首唐朝高级知识分子写的诗,他的脑袋里有“创造性的劳动”这样的观念吗?再说,一首好诗,一定要有如此这般的道德的教化作用吗?
  这表现了机械唯物主义,至今仍然在严酷地束缚着我们。
  其特点就是连分析抒情诗,都不强调是人主观的情感感动人。
  正是因为这样,文章才不得要领,时时用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来搪塞读者,如“构思新颖”,“比喻十分巧妙”,“形象突出”。岂不知,读者期待的正是构思新在哪里,比喻如何巧妙,巧在哪里,形象是如何突出的。
  机械反映论的特点,是满足于客观对象和艺术形象之间的统一性。因而,虽然文章的题目叫做“赏析”,却没有任何的分析。本来所谓分析,就应该分析矛盾,拘泥于统一性,就谈不上矛盾。号称分析,为什么却连矛盾的边都沾不上呢?因为一切经典文本,形象都是完整的,天衣无缝的,从表面看来是没有矛盾的。矛盾是分析出来的,而分析是要有方法的,这种方法并不神秘,粗浅地说,就是“还原”(这个方法和现象学的还原有一致之处,为避免把问题说得太复杂,请允许我暂时不涉及现象学)。也就是根据把艺术形象提供的线索,把未经加工的原生的形态想象出来,找出艺术和原生形态之间的差异,有了差异就不愁没有矛盾了。
  在这首诗里,最精彩的是后两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赏析文章说,“比喻很巧妙”,巧在哪里呢?用还原的方法,首先就要问二月春风,原来是不是剪刀?当然不是。不是剪刀,却要说它是剪刀。就有两种可能。第一,是歪曲了,但是,诗歌给人的感觉不是歪曲,而是充满了感染力。而且经受住了一千多年的历史考验。那么第二,可以肯定它是很艺术的。第三,矛盾在于,本来,春风,是柔和的,温暖的,一般说,不大好用剪刀来形容的。有人说,二月春风,虽然说的是阴历,等于阳历的三月,毕竟还是初春。还有一点冷的,所以用刀来形容并不是绝对不合适的。这有一点道理。但是,同样是刀,为什么只有剪刀比较贴切,如果换一把刀,二月春风似菜刀,行不行呢?显然是笑话。这是因为,汉语的潜在特点在起作用。前面有一句,不知细叶谁裁出,有个裁字,后面剪字才不突兀。如果是英语,就没有这种联想的自由和顺畅。在英语中,剪和裁,并没有这样的现成的组合关系,而是两个不相干的字,cut和design。
  这是诗人的锦心绣口对汉语潜在功能的成功探索。
  而这种成功的探索,所表现的并不仅仅是大自然的美好,而且更重要的是,诗人对于大自然的美的惊叹。
  美在哪里呢?
  前面一句说,说是万条垂下绿丝绦,意思是柳丝茂密,按还原法,一般的树,枝繁则叶茂,而柳树的特点不同,枝繁而叶不茂,柳丝茂密,而柳叶很细小,很精致,诗人发现了这一点,就觉得这很是了不起,太美了。
  再用还原法:本来柳丝柳叶之美是大自然季节变化的自然结果,但是,诗人觉得,这用无心的自然而然来解释是不够的,应该是有意的剪裁,精心加工的结果。
  春天柳叶柳丝之美,在诗人看来,比之自然美还要更美。
  有了还原方法,则一系列矛盾都显示出来了。
  第一二句的矛盾:柳树本不是碧玉,但是,就是要说它是玉,柳叶不是丝的,偏偏要说它是,这里当然有柳树的特征,但是,更主要的是诗人的情感的特征:用珍贵的物品来寄托珍贵的感情。但是,从语言的运用上来说,这样的说法,并不见得特别精彩。最为精彩的,是后面这两句,把春风和剪刀联系起来以后,前面的句子也显得有生气了。
  剪裁在古代属于女红,和妇女联系在一起。
  有了这个联想,前面的碧玉“妆”成,就有了着落。女红和妆是自然的联想。
  这首诗在词语的运用就更加显得和谐统一了。
  但是,光是这样分析似乎尚未穷尽这首诗的全部艺术奥秘。
  裁剪之妙,不光妙在用词,而且妙在句法上。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之所以精致,还由于句法在统一中的错综。精彩的唐诗绝句,往往在第一、二句是陈述的肯定语气,第三、第四句,如果再用陈述语气,就可能显得呆板,情绪节奏就单调,不够丰富。绝句中的上品,往往在第三句变换为祈使、否定、疑问,或者感叹。如: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氵邑 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里的第三句和第四句是祈使句和感叹句。
  王翰的《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里的第三句是否定语气,第四句是反问的感叹语气。
  王之涣的《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里的第三句是疑问语气,第四句是否定语气。
  王安石的《船泊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这里的第四句是疑问语气。
  明赵师秀的《约客》: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第三句是否定语气。
  以上所有的句法结构都是在统一求变化,都在第三、四句让句法和语气发生变化。所以元代诗论家杨戴在《诗家法数》中特别强调绝句是第三句“转”的功力,只有在第三句或者第四句在语气上的转折,这样每句的音节都相同的单纯节奏才不至于变成单调,语气在统一和变化中达到和谐,而这种和谐才不呆板。
  从文化批评的角度来说,这首诗虽然在外部节奏和内在情绪上统一而又和谐,但是,其根本内容却是表现对于妇女的一种固定观念,亦即,她们的美,是与化妆和女性的手工联系在一起的,不论是“妆”还是“剪刀”,不论是“碧玉”(小家碧玉)还是丝绦,都是某种男性趣味的表现,是供男性欣赏的,明显是男性话语霸权的一种表现。
  这样分析,这首诗的美,就有被解构的可能。
  由此可以看出:包含在这样一首小诗中矛盾是多元的,光从一个方面揭示出一重矛盾,已经是难能可贵,但是,要从多方面揭示,难度是很大的。传统的机械反映论,满足于对象与形象之间的统一性,是不可能深入到作品内在的奥秘中去的,从而也就不可能使分析成为有效的。
  
  为什么“‘轻心’已过万重山”就不行?
  
  李白有一首诗题目叫《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首诗虽然只有四行,却经历了一千多年的历史考验,仍然保持其艺术生命,足以列入不朽的经典。但是,它的艺术成就高在哪里,至今却还没有能够圆满地说清楚。
  不少学者的赏析文章有意无意地把这首诗的好处归结为:李白热情地歌颂了祖国的壮丽河山;或者说,借助壮丽河山表现他的豪放感情。两种说法,似乎并不太离谱,可是,都不能说是有效的阐释,因为这一切并没有提供多少超越读者粗浅的直觉,因而也就不可能使读者得到比较深的启发。歌颂祖国壮丽河山、表现豪迈情怀的古典诗歌,数不胜数,其实际成就之高低,相去甚远;问题在于这首诗的艺术成就为什么特别高,特别有个性。不管一些赏析的文章文字上有多少不同,但是在方法上是共同的。说它歌颂了祖国大好河山的,强调的是艺术形象和客观的大自然(客观对象)的一致;说它表现了李白豪放情怀的(主体情感),突出的是艺术形象与主观感情的一致。
  这里有个方法问题。
  艺术的美,是不是决定于它与客观生活或者主观情感的统一性呢?
  许多赏析文章之所以写得空洞,就是因为没有从起码的方法上追问一下。
  从传统的辩证法来说,任何事物都有它的特殊矛盾,其深刻的属性在它的特殊矛盾之中,而不是在其与其他事物的一致性之中。从前卫的解析主义来说,笼统地把任何一种事物和类似的事物混同,是一种危险的形而上学。应该把分析的重点放在它和其类似的事物之间的差异上,用辩证法的术语来说,差异就是矛盾的,而用解构主义的话语来说,差异就是德里达所说的“延异”。
  从方法论的角度来说,把艺术形象的美归结为它与表现对象和主观情感的统一性,是不可能深刻的。
  艺术形象之所以美,就是因为它不是生活的照抄,也不仅仅是情感的原样宣泄(或者如英国浪漫主义者所说的那样:“自然流露”),而是作者提炼出来的生活的特征和自我心灵的(情感的)特征在作家想象中的猝然遇合。正是因为这样,它就和原生状态的生活和作家的原生情感不同了,不但在形态上,而且在性质上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用我的话来说,就是发生了“变异”(参见孙绍振《论变异》,广州花城出版社,1987年版)。
  通常我们之所以要说分析形象,就是因为形象中包含着矛盾。而这些矛盾并不是浮在表面上的,而是潜藏在深层的。正因为这样,对于一般读者甚至一般学者来说,分析形象的是极其困难的。因为越是艺术水准高的作品,形象越是天衣无缝、水乳交融。没有方法的训练,没有一定的艺术悟性,想凭自发的直观去阐释,往往是狗咬乌龟,无从下口。
  矛盾是内在的,可以感觉得到但是很难直接用现成语言表达出来。一个评论家或者文学教师,如果不想一辈子说空话,就要有一种种把矛盾从潜在状态揭示出来的能耐。这是一个很基本的任务,但是,又不是很容易的。
  其实,要获得这种能耐,也并不神秘,它有一个出发点:坚定地寻求矛盾。
  这种目的性,可以从两个方面去获得,一个是宏观的,一个是微观的。
  宏观的,当然不太容易,但是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因为宏观的对象比较丰富,可以尽量拣那些有感想的地方讲,光是罗列现象就可以敷衍成文了。这种方法容易在表面上滑行,实际上没有深入深层矛盾,许多批评家写的艺术分析文章,好像不高明的大学生在考卷上用简单枚举式的肤浅概括去蒙混教授。
  要成为艺术分析的内行,应该坚定地从微观开始。
  当然,它比较困难。就那么几句话,一般读者完全读得懂,没有什么可讲的,真功夫是,在别人觉得没有可讲性的地方,你却发现可以大讲特讲的、切实的东西。
  就李白这首诗而言,分析从什么地方开始呢?
  第一句,彩云间,说的是高,第二句,一日还,说的是快。
  事实上,有没有那么快呢?可能是没有。不一定非得做实地调查不可,光凭推理也就可知一二。古人形容马跑得快“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最好的马,不过是日行千里。小木船,能赶得上千里马吗?没有那么快,偏偏要说那么快。这不是“不真实”吗?不。艺术不是导游说明书。这里强调的是:“真诚”的心情。
  有两种“真”,一种是客观的,一种是主观的。
  这个矛盾要揪住不放。关键是:艺术家的日行千里的感觉,由情感(归心似箭决定)。超越了客观的包含着深厚的情感的感觉,叫做艺术感觉。艺术感觉的特点,就是不客观,与通常的感觉相比,它是发生了变异的。只有从变异了的感觉中,读者才体验到他的感情。正常的感觉,对读者没有冲击力。如果把李白日行千里,改为日行百里,可能比较实事求是,但是,却不能冲击读者的感觉,让读者体验到强烈的感情了。
  客观的、通常的感觉,就不艺术了。
  这是第一层矛盾:艺术感觉是不客观的,但是它能充分地表达感情。
  第二层矛盾是:既然快了,就产生一个问题,越是快,越是不安全。当年三峡有礁石,尤其瞿塘峡,那里的礁石可是厉害。
  光是靠想象,去还原,在比较复杂的问题上,是不够的。
  要更有效的还原,就得借助一点历史的文献。说得文雅一点,就是要有一点学问。
  关于三峡的文献真是太多了。杜甫晚年的《秋兴》就是现成的:“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白牢关。”
  此外还有古代歌谣:“滟氵预 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氵预 大如猴,瞿塘不可游;滟氵预 大如龟,瞿塘不可回;滟氵预 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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