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刘亮程散文评点二则

作者:晓 华 汪 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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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新时期散文的审美变化总是伴随着一个个新的散文家的崛起,这些散文家的崛起不仅仅意味着创作个体的涌现,更重要的是一种散文的观念、体式,甚至是一种新的审美意识、文化视角,一种新的看取与发现世界的方式。青年散文家刘亮程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的“突然”现身,又一次证明了散文创作的这一规律。一九九六年,他以《一个人的村庄》令文坛瞩目,接着,《风中的院门》《库车》等,显示出作者独具个性的创作绝不是偶然的,而是长期思考、自觉追求的必然结果。
  刘亮程的创作曾引发广泛的讨论,在讨论的高潮过后予以冷静的思考,人们对这位青年散文家的意义认识得将更为清晰。我们以为,刘亮程散文创作的意义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对生命的关注。刘亮程的生命意识是具体的,日常生活化的,生命不但是美好的,温情的,同时也是困难的,这种困难不是人们想象中的战争、灾难,而是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劳作、贫穷、疾病、饥饿与寒冷、不可预期的偶然……生命总是那么的脆弱。这种生命意识支配着作者看取事物的视角以及面对事物的心理感受。人世间、自然间的一切都因为生命的困难而备受珍爱,不仅是老妪与孩童、劳作与戏耍,牛哞、鸟鸣、猫走、狗吠,连同草的萌发、树的摇曳,夕阳与流沙,都是那样的可爱和美丽。作者对它们的书写是细致入微的,刘亮程的散文不“大”(现在有多少大散文),也无什么直接的文化思考(现在的文化散文、学者散文又何其多),相反,他很“小”,有着太多的细节。同时,刘亮程的散文总是体验式的,充满着一个生命对所有的生命的感悟、理解和感觉化的表达、对话与呼唤。第二,刘亮程是前现代的。随着他的创作,故乡、乡村、农耕文明、古典、反城市、前现代化或反现代化,许多立场相悖的语词得到了强调。刘亮程出生在西部,有着丰富的农村底层生活的积累,这样的积累形成了他的一套乡村哲学,通过自己的散文创作,使这种哲学在现代化进程中的背景的映衬下化为令人惊异的“神话”。这种创作倾向早在浪漫主义思潮中就已出现过,但刘亮程与之不同,它并不是如一些人所说的,是全然对现代化的对抗。他只不过是从自己的乡村经验出发而已。他以自己的乡村经验来思考人与对象,从根本上说是在思考人与自己的关系。生命的意义在哪里?人的根在哪里?我们的家园又在何方?当世界充满变化时,人们如何才能克服内心的焦虑、孤独,不再一次次出走、流浪、漂泊、无所依凭,也就是说,我们生命的证据在哪里?因此,刘亮程的写作是一次次的寻找、辨认、认同与珍藏,这种寻找、辨认、认同与珍藏是面向外部世界的,所以,他那么尊重自己的生活经验,自己的村庄,自己生活的细节和感受,尊重一切已经消逝和正在消逝的生命的痕迹;同时,这种寻找、辨认、认同与珍藏又是指向内心的,即我们内心的归宿,我们的生命存在的理由。也正因为这一点,刘亮程写作的意义又是超越乡村的,它喻指着这样一种可能,人人都可以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命印记和内心生活的根基。第三,刘亮程标举了一种朴素的美学立场。这种朴素是与宏大、浮华、滥情、人工、装饰保持距离的,因此,这种朴素绝不仅仅是一种修辞策略,而是关涉到主题、立场在内的美学态度,面向乡村,面向城市的角落,面向被主流价值遗忘、忽略的一切,面向底层的人们与他们简单的生活和劳动方式,面向平淡无奇的风景和因生产方式的变更而渐渐淡出的普通的家畜,面向我们日常生活的感受,表达在这个社会无法交流的幸福与伤痛,执着与迷惘,并且认真地、不需要任何理由地、因而也就常常是令人不解地把它们表达出来,对刘亮程笔下的事物,许多人曾经表示过疑惑。这是一种“陌生化”,它超出了被流行文学左右的人们的期待视野,它使人们在一阵惊讶之后幡然醒悟,静下心来认真地关注我们真实的生活细节,真正关注我们自己内心的情感与体验。所以,刘亮程从不奢华,因为只有朴素才能逼近真实,抵达对象,才能显示生活的质感,同时也让人重新唤起对语言的信心,这样的信心居然是在减法中获得的。
  基于这种认识,我们选录了两篇作品,并作点评,以期对刘亮程的创作略窥斑豹。
  
  附:寒风吹彻
  □刘亮程/晓华汪政点评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文章从“下雪”开始,但要表达的是自然节候对人的生活的影响,这一句实际上决定了行文的方向。)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
  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禾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的。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怕冻的东西一一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这样的感觉、体验和知识源于生活经验,而这种经验只能产生于特殊的生存状态中。)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经预感到大雪来临。我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禾,整齐地码在窗台下;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来让雪落下。下午我还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转了一圈。我没顾上割回来的一地葵花秆,将在大雪中站一个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的事而被搁一个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
  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见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顶和柴垛上,落在扫干净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场雪,都会怀着莫名的兴奋,站在屋檐下观看好一阵,或光着头钻进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让雪知道世上有我这样一个人,却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我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雪还有许多自然的现象与物事在人们的印象特别是书写里已完全审美化、诗意化了,这样的审美与诗化掩盖了一部分事实,掩盖了自然与人在和谐之外的另一种残酷的关系,它过分夸大了人的力量,因此,有时需要还原,需要揭明,比如本文中令人生畏的雪的意象。)
  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不论我蜷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人对于某种事物的体验往往源于特殊的经历,它所形成形象的记忆可能伴随人的终生,每当一些刺激因素出现,它便会条件反射一样浮现出来。)
  就像现在,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下面的回忆依靠的是细节的支撑。这里的细节是另一种风格,它不仅是对人物动作的叙述,而且是对人感觉的刻骨铭心的把握,这是刘亮程下笔的力量与准确所在,他写感觉,极为主观,极为个性,但却又能把这种非常主观和个性化的感觉对象化,物化,让你可以看得见,摸得着,他把寒冷写透了。)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疼。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能像捡一根牛骨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热。它永远地冻坏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那个冬天我十四岁,赶着牛车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时一村人都是靠长在沙漠里的一种叫梭梭的灌木取暖过冬。因为不断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来越远。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时间才能拉回一车柴禾。每次拉柴禾,都是母亲半夜起来做好饭,装好水和馍馍,然后叫醒我。有时父亲也会起来帮我套好车。我对寒冷的认识是从那些夜晚开始的。
  牛车一走出村子,寒冷便从四面八方拥围而来,把你从家里带出的那点温暖搜刮得一干二净,让你浑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这次,是我一个人赶着牛车进沙漠。以往牛车一出村,就会听到远远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车的走动声,赶车人隐约的吆喝声。只要紧赶着一阵路,便会追上一辆或好几辆去拉柴的牛车,一长串,缓行在铅灰色的冬夜里。那种夜晚天再冷也不觉得。因为寒风在吹好几个人,同村的、邻村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好几架牛车在这条夜路上抵挡着寒冷。
  而这次,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
  我掖着羊皮大衣,一动不动趴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温暖——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的有时连我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我把这点隐深的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多年的爱情生活。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寒冷不再是自然的寒冷,温暖也不再是自然的温暖,刘亮程告诉人们,一个人的社会风格与交往方式原来是由他的自然环境打造而成的。)
  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风,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浸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
  天亮时,牛车终于到达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条腿却被冻僵了,失去了感觉。我试探着用另一条腿跳下车,拄着一根柴禾棒活动了一阵,又点了一堆火烤了一会儿,勉强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块骨头却生疼起来,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疼,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钻——这种疼感一直延续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阴冷的日子。
  天快黑时,我装着半车柴禾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我没吭声,也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
  我想很快会暖和过来。
  那个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炉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这条腿当回事些,或许我能暖和过来。可是现在不行了。隔着多少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那个在上学路上不慎掉进冰窟窿,浑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个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们唤回到这个温暖的火炉旁。我准备了许多柴禾,是准备给这个冬天的。我才三十岁,肯定能走过冬天。
  但在我周围,肯定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他们被留住了。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情……尔后整个人生。(对自然、生命、人生,用到社会的感悟,有时就是某一次特殊的事件或经历,如同参禅一般,一次童年打柴的经历就此铸造了寒冷的世界观。)
  我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把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路人让进屋内,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带着许多冬天的寒冷,当他坐在我的火炉旁时,炉火须臾间变得苍白。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在火炉的另一边,我感到迎面逼来的一个老人的透骨寒气。(一个人的寒冷可以让炉火变得苍白,可以冻硬他的话,可以冻僵他的一切,温暖、挣扎和呼唤,这是寒冷的力量,更是作者对寒冷的体认与想象。)
  他一句话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得过一阵才能化开。
  大约坐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开门走了。我以为他暖和过来了。
  第二天下午,听人说村西冻死了一个人。我跑过去,看见这个上了年纪的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们看不见。一个最后的微弱挣扎我们看不见。呼唤和呻吟我们听不见。
  我们认为他死了。彻底地冻僵了。
  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点点温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的旧棉衣?底磨得快透了、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鞋?还有他的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寒冷的心境?……(这样的话文章中很多,表面上是抒写生理的感觉,但又超越了生理,走向了心理、人生和社会。)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杯水车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我有一个姑妈,(文章从这里转到姑妈和母亲身上,对母亲们来说,寒冷的杀伤力更为强大,因此,人间的春天与自然的春天同样重要。)住在河那边的村庄里,许多年前的那些个冬天,我们兄弟几个常手牵手走过封冻的河去看望她。每次临别前,姑妈总要说一句: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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