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在故事停顿下来的时候开始”

作者:万秀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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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克洛夫斯基在谈到爱情故事时,说道:“美满的互相倾慕的爱情描写,并不形成故事,或即便形成,也只是在描写不顺利的爱情这一传统的背景上来理解的。故事需要的是不顺利的爱情。”1魏微的短篇小说《化妆》描写的就是一段不顺利的爱情故事。小说开篇就预示着男女双方的关系是毫无希望的,只是一段开花不结果的感情:一个讷言、贫穷的“灰姑娘”嘉丽在法院实习期间成了张科长的情人,然而科长是有家有室的,且他“得顾忌到自己的仕途”,这就注定了双方的关系不可能是畅通无阻、朝着美满的方向发展。故事到此,似乎该是它的结局了。然而,魏微却把它作为整个小说情节的一个铺垫,一个开场白,然后,开始了小说最精彩的关于“化妆”情节不疾不慢的叙述。这正如王安忆评论刘庆邦的小说所说的:“是在故事停顿下来的时候开始”,因而小说后面部分更精彩自然是可以预期的。十年后,科长的一个电话推进了故事的前行。起初,嘉丽准备精心打扮赴约的,但随即这个“常冒出很多稀奇古怪小念头和小想法”的嘉丽却心血来潮地把自己扮成了十年前那个平庸、灰头土脸、默默无闻的女学生,并且向科长编造了自己的生活是如何如何的潦倒,此时,科长有些同情她的遭遇,请她吃了饭,并“一个劲地往她碗里夹菜”,这让嘉丽感激涕零,“甚至想重新恋爱了”,读者诸君读到此,以为会有一派花好月圆的局面呈现了,但情节却朝着相反的方向拉扯:科长对嘉丽还是起了戒心,怀疑她是来卖淫的,而当嘉丽意识到科长居然心存此念时,非常吃惊、愤怒,当下决定顺水推舟就做一回卖淫女,没想到事过后,科长一文未留而去。至此,两人之间的关系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彻底瓦解了。在整个故事叙述中,作家并未把这样一个开端就不顺利的爱情故事朝一个方向不断加重它的不顺利,而是朝着各自相反的方向拉扯、回旋、突然变向,到最后,双方不仅是无爱可言、无情可说,而且差不多是反目成仇了。而正是在故事的不断摇摆、变化中,读者感受到了生活的翻覆与人心的叵测。
  显然,《化妆》完全跳出了当代情爱小说的模式,既不是以男女双方欲火焚身的“身体书写”来打量性解放的真伪,也无意从社会、文化的视角来探寻移情别恋带来的性自由的茫然。《化妆》着力揭示的是人类幻想与实际、目的与过程、人性与金钱之间存在的不可弥合的距离与冲突,让我们不由对真正的爱情在现实世界尤其在物欲横流的滚滚红尘中存在的可能再一次的思索。小说中嘉丽与科长从最初的互相吸引、两情相悦到相互怀疑、相互排斥直至最后分道扬镳不是由于外力的挟持(例如第三者的插足、社会舆论的压力等),不是男女双方思想、性情的不兼容,而是人性中有关情欲与金钱、私情与爱情之间的冲突,这也使得小说的意义不至于停留在肤浅的表层上。如果说嘉丽“化妆”只是对曾经刻骨铭心的贫穷生活、性爱经验的祭奠的话,那么,科长面对落魄的嘉丽,却产生了掩饰不住的失望、扫兴,小说是这样描写科长的心理活动的:“他来看她,或许是念旧情,然而更多的是找乐子——有几个男人是为了女人的落魄来看她的?他愿意她陪他去公园里坐一坐,说点私密话,如果有可能的话,上床睡一觉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婚外恋男人的心理被作家赤裸裸地揭露了出来,那样真实,真实得令人心寒,真实得让人对爱情的纯度再一次怀疑:这世界难道真的只有私情而没有爱情吗?或者爱情只存在于懵懵懂懂的少男少女中?
  小说的题目中《化妆》,真是意味深长。它既是对嘉丽扮成从前的自己情节的概括,又揭露了科长与嘉丽交往中所表露的思想、情感带有虚假、不真实的成分,尽管这种虚假不完全是人为地掩饰。例如,小说前半部分的叙述使人感到科长似乎对嘉丽是倾心的,即使两人分手多年了,仍念念不忘,还常打电话给嘉丽,说声“我想你”,似乎是很重情的一个人,但是面对“穷困潦倒”的嘉丽,他首先想到的还是自己……也许,科长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剪影,在平常日子里,大多数人是戴着假面具生活的,言行总是真真假假,人性中晦暗和丑陋的一面常常被自觉、不自觉地掩饰起来,而真情更是千金难觅。魏微笔下的一个“化妆”情节,照出了藏于纷浊现实世界中的人心世界的底色。这是作家构思的巧妙,更是作家思想的深刻!
  《化妆》还通过嘉丽这个人物向我们展示了贫瘠的生活是如何塑造一个人的。小说没有用力描写嘉丽性格的多面性、复杂性,而是将其枝枝叶叶剪除,突出其性格中最尖锐的一面:因贫穷带来的自卑和压抑。嘉丽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举债供她姐弟俩念大学,生活的拮据使嘉丽对贫困有一种刻骨铭心之感,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话:“她不能忘记她的穷,这穷在她心里,比什么都重要……她这一生最爱的是什么?是男人吗?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不是。是她的穷。”是的,贫穷使嘉丽自卑自哀,以至于她对钱产生了异乎寻常的敏感。“到底是穷,她见不得钱”。每当科长送她戒指、衣服、钱时,她都感到了触心触肺的痛,她再三再四地拒绝这些礼物,一方面是嘉丽认为“她爱他,她就不能收他的东西”,惟恐这些礼物玷污了她纯洁的感情;另一方面,她潜意识里有似乎这样一种想法:接受了别人的馈赠,就等于认可了自己的贫穷。正因为此,当十年前科长与她最后一次交欢后拿出三百元给她时,嘉丽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甚至十年后,事业有成、有车有房的她回想起曾经的穷,仍有阵阵痛楚袭来。嘉丽在赴约前,为什么会突发奇想地让自己重回从前那个“黯淡、自卑、贫困”的状态中?显然,嘉丽这番异样的举动,不是出于游戏,不是自虐,也不是要考验科长,而是她压抑于胸中有关过去穷困生活记忆的总爆发(这从她挤车、逃票、闯宾馆等一系列行为中可见),何况这段苦涩的日子曾经有科长的参与。是的,曾经的困苦已深入她的骨髓,成为她终身的痛、永远的伤。小说是这样描写嘉丽改扮成穷人的所见所思:“那些西装革履的男子,以及刚从写字楼走出来的浓妆艳抹的小姐……瞧不起她,瞧不起穷人。她心中不由得一阵嫉恨,他们凭什么?”就连宾馆的服务生也有一种只认衣衫不认人的势利态度,可见,贫困带给嘉丽的不仅仅是囊中羞涩,而是被人俯视、低人一等的羞辱与难堪。正如小说所描写的:“谁能够知晓一个穷人的痛苦:她的委屈和恼恨,她的消沉,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是的,在一个金钱至上、物欲横流的社会中,像嘉丽这样在穷困生活中长大的人,他(她)多多少少会受到疏远、冷淡甚至是鄙夷,他(她)们的奋斗充满着血和泪,即使通过奋斗终于迎来了“云开日出”的一天,但他们内心深处仍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伤痛,这种伤痛已成为他们生活中挥之不去的阴影。许嘉丽形象为我们揭开了芸芸众生中独特的人物生活状态及特殊的心理。从这个意义上说,《化妆》不仅是拷问爱情的小说,而且它深入到人物的内心深处呈现了人的生命情状的多样性,从而使小说获得了丰富的意蕴。
  《化妆》在感觉、人物心理和人物对话方面具有独特的艺术表现力,显示出作家不同寻常的叙事能力。例如,小说描写嘉丽接到科长电话后内心复杂的感受就颇为细腻、深入。对于科长“嘉丽,你变了吗”的询问,嘉丽一句“我老了”的回答,既透出岁月留给她的沧桑感,又流露出她对科长的暧昧态度。而“我已经离婚了”这句谎言,因为是在科长并未提及的情况下嘉丽的主动表白,便可视为其对科长愿意重新交往的暗示,从中透露出嘉丽对温情的渴望。嘉丽内心的怀恋与拒绝、怆然与憧憬这些复杂感受,正是通过人物三言两语的勾勒表现了出来,相比于以人物大段内心独白来宣泄感情,《化妆》这种以人物语言来透视内心的写法无疑给人更多的想象和回味。再如,小说后半部分写科长和嘉丽喝完酒,回到房里,两人的对话描写也很精彩,在不咸不淡的对话中,两人关系一步一步紧张,直至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小说写科长“装作不介意地问,嘉丽,这些年你是靠什么生活的?”这句问话貌似关心,实质上,是科长对嘉丽生活状况的试探,而听说嘉丽是靠朋友接济的,科长忍不住又问道:“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多吗?”这些都写出了科长内心的龌龊和戒备心理:因为嘉丽的“穷”,竟怀疑起她来。而嘉丽也不甘示弱,一句“你有脏病?”的反问,是嘉丽内心极度愤怒的写照,也是一种以牙还牙的报复心理。正是在表面平静如水、云淡风清的叙述中,小说把双方情感的碰撞、交锋从遮遮掩掩到公开、从温情脉脉到绝情的整个过程入木三分地表现了出来。
  作为一篇短篇小说,《化妆》的容量是有限的,但它却涵盖了深厚、丰富的意蕴,揭示了人性的复杂与微妙,这或许是它值得我们鉴赏的主要原因吧。
  
  1、什克洛夫斯基:《故事和小说的构成》,见《小说的艺术》,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