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现代性的灰色本事与蓝色梦幻

作者:甘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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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老实话,对台湾文学和台湾作家,我并没有系统清晰的认识,散落于脑际的几位如赖和、白先勇、余光中等,也都是盛名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作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颇负盛名的作家如黄凡、李昂等往往只闻其名,难见其文,蔡逸君这样的新近作家更是难得一闻。我这样的阅读经验,恐怕在大陆的读者群中相当普遍。造成这种状况,除了历史、地域造成两岸阻隔的原因外,不同的物质文化背景和社会体制的差异,也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当代台湾物质生活的现代化和社会体制与机制的西方化,使生活于其中的台湾人的精神生活亦发生变化,这对于缺少这种现代性物质生活经验和对西方化社会体制较少了解的大陆读者(尤其如我这样的物质生活较落后的内陆读者)来说,试图去解读此类作品确有隔靴搔痒之嫌。但是一位优秀的作家,一篇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能够穿越历史的、地域的和物质文化的阻隔,抵达人类灵魂的共栖之地,拨动人类相同的情感之弦,引发不同群体的精神共鸣。蔡逸君和他的短篇小说名作《蓝色的马》(《名作欣赏》2003年第11期)恰恰是能够承担此任的作家和完成此任务的作品。
  《蓝色的马》的故事本事所传达的是对现代性反动的流行命题。这一命题的生成,经历了从对现代性的崇拜到对现代性的反思的漫长时空历程和艰难精神历程。许多人文学者认为,人类的现代性神话伴随着对于进步的时空观念的信仰、科学技术的信心、理性力量的崇拜、主体性自由的承诺、市场和行政体制的信任等等世俗的价值观。然而,马克思·韦伯把这种社会的理性化过程视为“目的——工具合理性”的日益增长的霸权:理性的胜利没有带来预期的自由,却导致了非理性经济力量和官僚化的社会组织对人的控制。也就是说,人类梦寐以求的物质生活的丰富与充沛和现代社会体制的理性秩序,并没有带来人类自身的解放——包括精神和物质的双重解放,相反陷入了对物欲的无休止地疯狂地追逐与掠夺中。但是物欲的无限性与人类生理承受能力的有限度性必然导致人类生命的内在冲突与碰撞,无限性的物欲追逐必然把有限度性的生理构造拖向崩溃的边地。在此进程中,人类生理和心理上的生命疲惫自然而然地伴随其中,现代性纷繁多姿、五色缤纷的物质生活因此笼罩上阴影,灰色就成为现代人现代性生活的心理底色。《蓝色的马》中的人物就游走在这种灰底色的现代性生活中。
  作为主人公的森,首先进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副慵懒、无生气的模样,“闭着眼”,“无所事事”。森生气黯然的原因是“窗外的风景再也不能吸引他的目光,这条铁道旁的景色他至少看过一千次”,车上的乘客是一群“假人模特”般的“见过千百次的陌生人”,他们如森一样过着“同样的日子载着同样的一批人去同样的地方做同样的事”的生活。生活的单调、重复必然导致森心理和生理的双重疲惫。疲惫正是现代人生理与心理的典型特征。赋予森普泛性的现代性心理与生理特性,应该是这篇小说的隐性重心之一,因为考察森在作品中的存在意义,我们可以发现,森在小说文本中至少担当着两个基本作用:一,充当故事的主角,是小说故事必不可少的构成要件,作家通过森这一线索人物得以完成小说的故事叙述,从而表达自己的艺术灵视。同时我们应该注意到,塑造完美的性格角色,显然不是作家的目的。洞悉了此点,我们自然而然地把握了森的存在在小说文本中的第二个作用,即以他的生活所传达的现代性信息,证明森是一个现代人,他在作品中实际上是一个现代人(集体人)的符号代码。至于以鲜明的性格特征显示森的个别性,反而是作家刻意模糊的。模糊的目的,就是使这个符码更具有普泛的代表性。简而言之,不管这个人物的名字是“森”也好,是“林”也好,还是别的阿猫阿狗类的名字,作家的目的,都不是以这一人物性格的独特性与完整性标示其个别性,使其成为文学人物画廊中的“这一个”,而是将其混迹于人群之中,模糊与“他者”的界限,使读者感觉到森可以是人群中的任何一个人,从而传达出一个重要信息:《蓝色的马》所描写的是现代人及其现代性生活。这样现代人及其现代性生活就成为作家与读者审视和审美的中心。洞察了作家的这一目的,使我们意识到,对于森追寻蓝色的马的故事,我们大可不必解读为森个人的传奇,而是现代人在灰色的现代性生活中共同渴望的梦幻。
  列车,是小说中另一个现代性的符码。在现代人生活中,列车是远行的首选工具。在《蓝色的马》中,列车除了是一个现代性的交通工具外,更重要的是现代人森的活动背景。这个背景所传达的色彩同样是灰色调的,“经常是拥挤不堪的,站的人甚至得把脚放落在坐的人两腿之间”,生活于其中的人在此环境中是“尴尬”的。而且,钢铁铸造的列车在小说文本中显得非常机械与冷酷,人必须按照它的规则(买票)才能进入它的轨道,而一旦进入它的轨道,除非到了按照它的规则设置的车站,人无法改变其运向,如森一样“觉得自己像是列车上的拉环被固定住,只能左右摇摆”。列车符码在小说文本中有极其丰富的意蕴,实质是现代生活体制和机制的象征。在列车机制中,个体企图完全独立于现代体制之外和在现代机制外运行,不啻为演绎现代的天方夜谭,反而被纳入现代性体制和机制的轨道。面对强大的牵一发动全身的物质机器和社会肌体,人们痛切地体味到自身的渺小与被动——人成为“拉环”,主体性丧失,只能左右摇摆,不可能自主地安排自己的人生和主宰自己的命运。列车符码另一层面的意义,显示了人对物质的依赖性。在现代性生活中,人们一方面尽情享用科学技术带来的福祉,另一方面又深刻地感受到以科技为先导的工业、后工业社会使人越来越物质化、结构化。人与物在现代性社会中构成了一种相互依赖、相互生存的互动和冲突关系,一方面,人因为充沛的物质生命质量得到提高,生命力得以张扬;另一方面,人类因为越来越醉心于物质,依赖于物质,使人类很多原始的生命强力(如远足的本领)退化乃至消失。对物质的依赖,同样使人丧失了主体性。因为对物的依赖性往往使人类更容易堕入对体制、机制等现代性元素的依赖,如森“他得准时进出款项,他得赶赴大小约会,最重要的是他得出现在人群当中站好自己的位置,不然很快地又会有别的人补上来”,人就这样被现代社会组织控制。至此,人们发现,现代性恰如巫师盛宴的摆开,高坐尊位供人膜拜的,却是魔鬼。
  但是,渴望和追求自由是人类的天性。在现代性形成过程中一直在培育着以人为本的价值观,人的自由自然成为人本价值中的核心内容之一,这使得现代人追求自由的天性更加膨胀。但是现代性社会物质体制和机制强大的霸权力量,使现代人的自由天性很难在现实中实现,在肉体屈从于现代社会物质体制和机制时,人类只能在精神上寻求对现实霸权的逃离与反抗。换句话说,对现代体制和机制的精神逃离就成为现代性生活另一种特征,在小说文本中即表现为现代人森对蓝色的马的虚妄的追寻。
  马的意象,我们并不陌生,作为农耕时代的主要畜力和交通工具,是与现代性时代的列车相对应的符码,它显而易见地指向了前现代性时代的农耕文明。不过在小说文本中出现的蓝色的马,是一个大大背离了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和文学审美经验的意象。然而这并不能阻碍我们对它的喜爱。并且蓝色的马的设置,正体现了这篇小说的另一艺术匠心。因为这匹马的色彩偏偏是蓝色的(天蓝色),而不是紫色、灰色或其他颜色。洁净、纯美的蓝色(天蓝色)使我们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未经现代工业文明污染的大海、天空的颜色。这样蓝色的马的符码在文本内涵上从两个层面上共同指向了前现代性时代的农耕文明。森对蓝色的马的追逐,体现了人对现代性的逃离,实质上是对宁静、纯洁的农耕文明的精神回归。这种精神回归另一层面的含义,是对现代性的反动。曾经为人类习以为常、熟视无睹的自然本色,在现代性时代却因为工业社会的污染与玷污、现代人类无休止的物欲追逐所遮蔽而成为人类梦寐难求的惊羡的美色。在月台上从容漫步的蓝色的马的飘逸俊美、悠闲轻灵、生机盎然,也彻底宣告了疲惫萎顿、循规蹈矩、生机黯然的现代人森生活的无意义。
  在我们自以为蓝色的马战胜了灰色的现代性生活时,小说文本却宣告了这种胜利的虚妄。因为蓝色的马第一次出现是在森睡眼糞㧐的状态时,“那匹马是模糊的是未知的”,他“可能一辈子永远也无法认识清楚”。所以蓝色的马本不是一个真实的实体存在,而是森的精神幻象,是一个诱使森逃离原有生活体制和机制的蓝色诱惑。生活于冰冷的现代体制中的现代人森,与其说是被蓝色的马所诱惑,倒不如说是欣然主动地选择这种诱惑。如小说文本中所说,“列车开动了,森起初仍陷在一片茫然之中。不久他开始显得兴奋紧张,因为前面的风景和道路全然陌生。这倒不是因为没来过的关系。森知道是那匹马改变了一切。几年来规律平静的生活竟让一个子虚乌有给弄乱了。”尽管在此时包括在以后的对蓝色的马追寻过程中,森都没有放弃现代人必备素质之一——理性,努力挣脱虚妄的梦幻的诱惑回到原有生活轨道。蔡逸君写道:“森一心一意渴望回到列车上,聆听平静安稳的车轮滑过轨道时发出的节奏声响”,但是森的理性之堤在面对蓝色诱惑时却一次又一次决堤,最终把他抛出了原有的现代生活轨道。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对原有现代性体制和机制的逃离并没有带来精神的愉快与人生的幸福。森首先是遗落了公事包,其次遭遇了一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纠纷,然后在一个被一群小丑管理的游乐场找到了一个被肢解的残缺的木马,最后在一个“所有物品上都蒙上沙尘”的大库房(被遗弃的过去的象征)最终迷失了自己。在森“我究竟是谁”“家在哪里”的痛苦追问中,又彻底宣告了蓝色的马的虚妄和反现代性的行为的虚妄。在这种双重虚妄中,美成为现代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镜中花、水中月,尽兴享受现代性生活也成为现代人遥不可及的蓝色梦幻。
  小说文本的结尾,别有一番风味。在我们都以为森追寻蓝色的马是一次绝望的梦幻之旅时,蓝色的马再次出现,并且如森所愿,阻止了开动的火车,而且这次蓝色的马并不为森独见,列车长等人也见到了。这样再次证明了森挣脱现代性体制与机制的幻梦与欲望已经泛化为现代人共同的幻梦与欲望,森努力逃离现代性生活的潜意识已经升华为现代人的集体无意识。现代性的列车仍然会隆隆前行,逃离现代性的蓝色的马也会继续漫步,人类对现代性的追逐和对现代性的反动将会并肩携行,这或许是蔡逸君努力想在《蓝色的马》中描摹的人类现代性生活的本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