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手术

作者:盛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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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术单蒙上来,唐晓南就开始发抖。身体被掩盖了,只有左乳穿透手术单,孤零零地挺立。
  眼前白了,耳朵立起来了,刀子在半空悬着。此时,唐晓南丰富的想像力,完全变成了自我恐吓,她敏感的耳朵目睹了手术的全部过程。
  医生说过,麻醉了局部,不会有感觉,她不信,或者说信也没用,还是本能地悬着心、咬着牙,等待切割时的刺痛。有金属器具的碰撞声,唐晓南听见手术工具摊开了,那些跳跃的声音,擂在她的胸口上。
  没错,明晃晃的一盘器械。
  医生在挑选,碰撞声成了背景音乐,为他们的谈笑伴奏。他们谈的是医院的效益问题,大约是像唐晓南这样的患者,以及正进行的这类手术,医院根本不能获什么利润。唐晓南因此明白左乳的问题不大,手术不大,因而舒缓了颤抖,稍微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左乳的问题是李喊发现的。
  七天前,李喊抚摸唐晓南的右乳时,发现了小硬块,认为可疑,唐晓南也感觉异样,于是到人民医院检查。人民医院彩超机探测结果是乳腺增生,属正常生理现象。唐晓南刚放下心,吐出一大口气,医生却把机器探头停在左乳上,反复搜索后,平淡地说,右乳没事,左乳有事,这块不明肿状物,有癌变可能。
  癌!唐晓南的心被狠狠地扯了一把,差点没背过气去。唐晓南身体健康,一年到头连感冒都没有,哪里想过会有病魔缠身,得这不治之症。况且她正与李喊两情相悦,更是受不了这种打击,当即吓哭了。李喊比唐晓南小五岁,未曾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也有点发蒙。事关爱情,李喊很男人地安慰唐晓南,说,医生骗人,想多赚病人的钱而已,明天去肿瘤医院找我爸,再查个仔细。唐晓南心想,医生想赚钱,玩笑不至于开这么大,因而一直在想死亡的问题。她听说癌病都会掉光头发,到晚期,病人变得丑陋无比,还需使用吗啡止痛,不禁满心恐惧,于是仔细想一想要告别的人和事,发现眷恋挺多,她便一肚子悲戚。
  李喊的父亲五十多岁,精瘦,面部干燥,多皱纹,戴大框眼镜,表情严肃,在哈尔滨医学界颇有名望,是肿瘤医院的主治医师。
  晓南,我爸老奸巨猾,你得坚持说你是二十四岁啊,千万不要松嘴,否则,我爸把我一软禁,你就看不到我了。去医院前,李喊无数次叮嘱唐晓南。
  左乳有了问题,年龄也成了问题,唐晓南很憋闷,但不得不照李喊说的办。
  当时李医生正在看患者的X光片子。
  爸,她就是我同学唐晓南。李喊介绍。
  跟我来。李医生迅速打量唐晓南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唐晓南原本因为病情心情抑郁,又见李喊不敢向他的父亲公开他俩的关系,还要自己隐瞒年龄,一肚子不高兴。现在又发现李老头火眼金睛,明察秋毫,似乎根本不喜欢她做儿媳妇,心底被这几重东西一压,便更加沉重了。
  不过,眼下左乳的问题,是首要的问题。
  彩超时,李医生在一边看了,也摸了,彩超图和人民医院的一样,只是医生结论不同:左乳发现良性纤维腺瘤,无恶化可能,现在切除也可,观察一段再切除也行。李医生似乎知道唐晓南的顾虑,又请了医院的几个权威医生分别摸了唐晓南的左乳,众权威一致断定,绝对是良性,没有什么大问题。
  可以把心放肚子里了,唐晓南又哭了一回,像某位哲人所说,“幸福是当痛苦解除的刹那”,她这回是幸福的哭,好像捡回一条命。
  那么,对于这个腺瘤,切,还是不切?唐晓南没了主见。虽然乳房里的纤维腺瘤,就像婚姻当中的爱情,可有可无;像爱情当中的嫉妒,无伤大碍,但毕竟身体里长了别的东西,心里不舒坦。医生说没有恶化的可能,他们敢打包票吗?那些婚姻当中没爱情的,不是有很多不甘心的,在外面寻找“爱情”吗?那爱情当中的嫉妒,不也有些恶化成毁灭性结果的吗?
  当中有医生认为,这一刀可以不挨,至少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可以不动手术。唐晓南拿眼偷看李喊,李喊不说话,做个茫然表情。李喊的爸爸果断地说,迟早要切的,不如早些切了。口吻听起来像是病人的家属。唐晓南吓一跳,觉得李医生后脑勺长了眼睛。
  医生在捏摸左乳,寻找那颗直径一厘米的瘤。
  麻药什么时候打的,唐晓南不知道。
  此时,她的左乳已经失去了敏感,知觉,而且似乎与她的身体无关,她觉得是别人在用东西将她抵触;又或者左乳是冰箱里一块冻硬了的肉,她的身体只是个垫盘。她分辨不出来,有多少只手指在左乳上搜索,李医生的手指头肯定也参与了这场搜索,因为他似乎捏摸得相当吃力,并且抱怨瘤长得隐蔽,躲在乳腺增生的硬块中,不好摸,尤其是注射麻药后,肌肉变硬了,摸的难度更大,弄不好切割的只是一块乳腺增生,白挨一刀,下回还得重来。唐晓南觉得是医生的手指头在说话,那些手指头还带着烦躁与职业的冷漠,像屠夫摆弄案板上的猪肉,与李喊手指头的温存差距太大。
  唐晓南不由瑟瑟发抖,手心攥了一把汗。
  唐晓南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死了,便开始担心手术后的伤疤会令人恶心。而且,照现在的情况看来,还不知道会在乳房上留几道口子,这一刀要是没切干净,那就完了。挨一刀的乳房,本来已经像无端失去贞洁的处女,留下遗憾,若要再挨一刀,两刀,便无异于惨遭蹂躏了。
  哎,摸着了。大约过了四五分钟,医生一声惊叹。
  我的妈呀!唐晓南在心里跟着喊一声,便听见医生从盘里操起刀来。她觉得左乳像只气球,即将被恶作剧的孩子戳爆。唐晓南没见过手术刀,只能想象成西餐时切牛排的那种刀型,只是刀尖更细,刀刃锋利得让人不敢正视,像镜子一样,折射手术室内的白炽灯光,一晃一摆,整个房间便地动山摇。如果用这把手术刀去切牛排,大约能把盘子也一并切开来。
  唐晓南倏地紧张了。
  她听见医生没有丝毫犹豫。
  在刀子落在乳房之前,她倾尽全力,敛声屏息,捕捉刀子剖开乳房的痛。
  那一刻空气凝固了。
  唐晓南听见刀子刺破了左乳,像屠夫手上的刀,估摸好买主需要的分量,温和地切了下来。因为刀子太快,鲜肉滑嫩,手上并不需要用力,肉便如泥裂开,所以医生的手法轻盈,细腻,刀片像从水上滑过。
  一刀完毕,刀子更显油亮。
  她听见有血涌出来,汩汩不绝。
  左乳像只储满泪水的眼睛。
  大约是血流到了脊背,每隔两秒钟,就有一块纱质的东西擦过肌肤,感觉依然生硬,不像李喊替她拭泪那么温情。她听见虫子在脊背上蠕动,血迹像蚯蚓,越爬越长。忽然间,左乳一阵清凉,前胸像一片旷野,散乱凹凸不平的石头。
  她听见左乳被打开了。
  打开的左乳,像打开了窗户的房子,空空荡荡,冷风飕飕地往里吹灌。她的心脏,原本是在厚墙隔壁,也慢慢地被这股凉气浸濡透了,因而全身一阵发冷。她想到,医生像揭开地窖井盖那样,翻开了左乳,除了血肉模糊,她不知道那里面还储藏了什么东西。
  她没有疼痛,一点也没有,只发现一股游走的冰凉,冰凉在游走。
  冰凉坚硬,冰凉像洒水车,令街道一路洁净与湿润起来。
  她想起左乳,在李喊掌中敏感的温暖,现在像是一堆塑胶。
  唐晓南见自己除了安静地躺着,几乎没有别的事情需要配合,蓦地生出一股无所事事的情绪来,就好像恋爱到一定的阶段,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有意识期待的疼痛并没有来,而且似乎真的不会来,正如某些时候,在过于平淡的生活中,找不到活着的感觉,便十分渴望和李喊大吵一场。
  做一次手术,如果不知疼的滋味,就如做爱没有高潮,也是遗憾一种。唐晓南因而莫名其妙地失望了,尽管她怕痛。
  现在,她真的希望有一点疼,好让自己知道,医生们到底在她的左乳干什么。
  其实,唐晓南也不完全是怕痛,她可以让别人把她手臂掐出血,也不动弹一下。因为眼睛看得见,失去了想象的自我恐吓,疼痛感随之减弱。正如一个人不是怕黑夜,而是怕撞见黑夜里的怪物那样,唐晓南有的是对未知的恐惧。她不知道那怪物什么时候出来拿手术刀,以什么样的势头出现。痛的程度是否在忍受范围内,要进行一番什么样的肆虐?痛的时间度。而她和李喊的关系,就像那随时有怪物出现的黑夜,看不到光亮,说不定某个时刻,突然一把无情的刀,把她从他身边切割开来。
  拿爱情与现实撞击的,不是白痴,就是弱智。唐晓南不傻。
  唐晓南确信不会有痛了,精神慢慢地松弛下来,这才有些放心地把左乳交给了医生,不再有心理负担。但转瞬间,她又对左乳产生了内疚,像没有照料好别人托付的孩子。
  自认识李喊后,唐晓南的左乳异常敏感,她分不清李喊和敏感左乳之间的关系,搞不清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她怀疑是那个一厘米的肉瘤在作怪。于是她又担心,把瘤切除后,左乳留下可怕疤痕,如果它的感觉变得迟钝,谁会再重视它?在性爱中推波助澜的左乳,哪一个部位可以替代它的敏感?
  爱,就是最敏感的部位,无可替代。李喊嬉皮笑脸地说过。
  李喊与唐晓南迅速同居后,每到周末,他仍是要回家和父母呆两天。李喊在经济上没有完全独立,一直与父母同住,在外面学英语考雅思,谎称与同学住一起。某天夜里,因为一件小事,李喊与唐晓南争论了半夜,李喊的某句话激怒了唐晓南,她请他滚回去。到下半夜,两人似乎和好了。早上李喊像平时那样告别,然后一连失踪了三天。三天后的清晨,李喊敲开唐晓南的门,抱着她放声大哭。唐晓南睡眼惺忪,吓蒙了,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我离不开你了。李喊喊了一句,把唐晓南抱得更紧,似乎永远不会撒手。唐晓南心里一震,脸紧贴他被风雪冻冷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件事透露了两层信息。一是李喊准备随时抽身而去,他和她在一起,只是调节一下生活。那么,之前他到底爱不爱唐晓南?什么时候爱上了唐晓南?唐晓南不知道,恐怕连李喊自己也不知道。二是李喊已经下了决心和唐晓南分道扬镳,走后才发现已经离不开她了,因此证明李喊是狠了心的。离不了,怎么办?延续肉体的欢娱,直到彼此厌倦,听说只有这样,才没有遗憾。
  李喊长相有些出众,很能吸引街上女性的眼球,在唐晓南看来,那些女孩或者女人的眼神,显然是十分渴望与李喊上床的。唐晓南深知自己并非艳丽逼人,且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这便注定了与李喊的爱情没有根基,不能枝繁叶茂,私底下便如某首歌唱的那样:该爱的就爱,该恨的就恨,要为自己保留几分。所以,对于李喊的爱情,唐晓南既惊喜,又惶恐——她实在分辨不出来,李喊眷恋她什么;假定爱情真的劈头盖脸地来了,到底还要不要保留几分?
  大约是那一厘米的肉粒又不见了,或者医生原本就模棱两可,这会儿,唐晓南又听见医生在左乳里翻找,像清洁工在垃圾堆里淘选、掂量,戴着胶手套的指头沾满了血。左乳已经不是乳房,是屠夫案板上的五花肉或者其他,医生像个买肉行家,唐晓南从医生的手指头上感觉到了。她只能听见一些沉闷的声响,像有人在弹扯橡皮筋,声音似乎从隔壁房子里传来,她知道医生动用了剪刀。
  不行的话,只有大块地切除了。左侧的医生说,听起来像蒋介石屠杀共产党的策略。唐晓南感觉医生手指的捏摸变成了敲打,心里一紧,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大块。
  那恐怕会影响哺乳吧?右侧是李喊的爸爸,他的话让唐晓南感到温暖。
  哎,那只有慢慢找了,不知麻药够不够,喂,如果觉得痛,你喊一声。唐晓南听见左侧的医生拧紧了眉头朝她喊。
  天啊!唐晓南绝望地咬紧牙关,立即后悔刚才因为不痛而产生失望。
  唐晓南又想起夜里的时候,李喊低声说,有了快感,你就喊出声音来啊,越快感越喊,越喊越快感。现在是医生叫她喊,有了痛感就喊,喊了就加麻药。嗯。她狠了劲,试着发出声音,她忘了夜里快感时,是怎么叫的。她想把痛想象成快感,然后叫喊,然后便有了快感。
  痛就要从不知名的地方来了,唐晓南惶惶地忍耐,像等待快感那样,等待它从遥远的地方抵达自己的肉体。刀子在左乳里拨来弄去,凉意越来越深,越来越真实,唐晓南的右手紧紧抓住手术床沿,手触到铁床架的冰冷,心里一凛。
  李喊,李喊,李喊啊。她在心里呼喊,像痛得快要死去,汗珠子从额头上一颗一颗地蹦了出来。
  你是哪里人?李医生问。他的大腿正好挤着唐晓南的右手。
  湖南人。唐晓南答,并且稍微放松了。
  噢,怎么跑这么远。李医生追得很紧。
  唐晓南正想说我是记者,在哈尔滨蹲点采访,忽然记起李喊的话,便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听李喊说,你对他学习影响挺大。李医生似乎笑了。
  唐晓南一听,心里些许快慰,埋在手术单下的脸竟浮起了微笑。
  不能再扩大刀口了。李医生在提醒左侧医生。唐晓南的心一紧,把哭憋住,支起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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