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解析林泠

作者:古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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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泠是台湾诗坛一位独特的女诗人。她的创作,起步早,起点高;作品少,质量高;身在美国,却是台湾现代诗社的灵魂人物;极具西方现代派特征的作品中,却有一颗中国的灵魂。她虽然摆脱了台湾现代派诗人整体性的从西方到东方的回归蝉蜕之苦,但由于她诗中充满浓重的中国情感,却冲淡和化解了形式方面的某些艰涩。她不像树叶那样,站在高高的树顶,时时刻刻观察四面八方的风情动向。能利用者决不放过,为追求虚名和扩大自己的影响而喧哗造势。她像春蚕,把自己封闭起来。从里向外吐丝,而那每一根丝都是从生命中抽出,因而每当洁白的银丝面世,便引起识者的一片赞美之声。有的人,一年能出几部诗集,提起笔便洋洋洒洒,把诗写成流水。这样的诗人,产量虽然很高,但在读者心中留下的东西却很少。台湾有位诗人,为大陆的许多女诗人每人写了一部诗集,有的女诗人,一人收获数部诗集的赞美。这位诗人把诗当作了讨女人喜欢的唇膏绢花。根据对对方的喜欢程度,想供应多少就写多少。几年之间,他写了约百部诗集,按数量说,他的产量可能是世界之最,但他却仍是台湾诗坛的末流诗人。而有的诗人,创作态度十分严谨,诗不惊人不出炉,一生就写那么一两部诗集,但他的作品却牢牢地扎根在读者的心中。林泠就属于这样的诗人。诗的优劣,不以数量多寡而区分,却以质量高下而定位。当然,不是说诗人的创作数量对诗人的成就毫无关联,诗的最高王冠是属于那些创作质量和数量都远远超越别人的人。
  二○○三年林泠的第二部诗集《在植物与幽灵之间》由台湾洪范书店出版,在台湾诗坛引起轰动。这部诗集出版后,不仅许多媒体竞相报道,一些文坛的当红人物,如杨牧、杨照、洪淑苓等纷纷在《联合报》《中央日报》《中国时报》《文讯月刊》等发表文章给予好评。该诗集一出版,不仅很快登上了台湾《联合报》和《中央日报》图书排行榜金榜,还被台湾媒体选为文学类首选读物。台湾大学的何雅雯博士发表了数万字的长文《小论林泠——抒情与现代》。台湾每年出版数百部诗集,因一部诗集的面世引起轰动的还属罕见。在当今诗像冷宫娘娘一样备受读者冷落的情况下,林泠的诗为什么会受到独宠,还能在读者的心湖中溅起一片浪花呢?我想,应从林泠作品的自身去找答案。去寻找林泠诗中那些能够撞击出读者心灵火花的素质。现在我们对林泠的作品进行解析。
  一、冷冷的美感。林泠作品属于冷色调,而且冷得令人不寒而栗。她的所有诗篇几乎都凝聚着冷冷的美感。林泠本名胡云裳。广东省开平县人。一九三八年随着父亲的军旅生涯,出生于四川省津江县,童年少年时期被中国的战乱频频迫迁,在西安南京等地度过。一九四九年随家人去了台,湾。一九五八年台大化学系毕业后赴美留学。获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博士学位。之后一直服务于美国的化学界。在一个化学研究所主持药物合成研究。从她的这个简单经历来看,林铃和她同代的相当一批知识分子,成了中国战乱时代的牺牲品,他们既不像父辈那样参与战争利害的争夺,也不像晚辈那样,享受正义战争带来的硕果。他们是一批战争累赘,像包袱一样,不断地被炮火和硝烟拖过来,拉过去。他们的生活中充满离散,他们的心灵中充塞着寒冷。他们少年时期到了台湾之后,战争的硝烟虽然熄灭,但离乱的脚步并未停止。一方面由于国民党政府到台湾的重组,大批原有的官员要下野,这就促使和加剧了国民党内部权力争夺和派系斗争。这种斗争一样有许多人坐牢、流血和掉头,心灵惶恐不安。因而台湾并非久留之地,人人都是匆匆过客。心中另有打算。另一方面绝大部分去台人员,无奈地由贵族下降为贫民,终日为生活奔波。这种失去权力和失去天堂的处境,自然使他们的心灵更加寒冷。林泠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她还是个初中的小女生时,便登上了台湾诗坛,成为了纪弦门下的一员爱将。她登上诗坛的日子,正是她心灵上受到双重寒气袭击的时候。因而她利用自己的天赋把这种寒冷变为丰富的诗的意象,转化为诗的形象,进行了淋漓的发挥和表达。请看《散场以后》:
  
  冰冷的液体,带着泛滥的狂热
  从一块溶解的冰块溢出来
  ——散场以后——
  我也走出,随着他们
  走出,也像其中的一滴
  散了
  
  这是一种惊人的、奇妙的艺术触角,有一种穿透事物表层、里层,直达核心和本质的能力。开会、看戏、看电影散场以后,本来是嘈杂不堪,人声鼎沸,热流滚滚的场面。但是林泠却从“散”的意念出发,把它与自已心灵深处的冷进行融合,看到了热流背后“散”的凄凉本质,她把中国社会长期的、普遍的、司空见惯的厮杀、奔逃、流亡、离乱的惶恐凄怆和无奈融人了诗中。因而诗人不写离乱,离乱自在诗中显现,这诗看起来非常现代,暗示、超现实等手法运用得非常漂亮,但却深度地植人中国的经验和意识。诗的结尾处笔锋一转,使诗的思想又深入了一层。“一只无目的蝙蝠/自黑暗中飞出,又投身于另一个/黑暗里,没有愚蠢的犹豫”。离散和逃亡是一种没有目标的、盲目的紧急避难行动。这种行动的结果,往往是从一个黑暗钻进另一个黑暗;从一个深渊掉进另一个深渊。这是离散者对离散的独特体会。
  这种逃亡和离乱的意象,在林泠的作品中反复出现,几乎成了林泠诗歌创作的主体意象。在林泠的新诗集《在植物与幽灵之间》中,逃亡和离散仍然是中心主题。如《逃亡列车》,诗中的我,是“属于野荠喂大的/善于迁徙的人家——善于/追逐和逃亡”。《无定点的途中》写道:“在沙暴之夜/大捕食的季节/那心已随宿夜的射鹿者逃亡/带着它所有的歌”。《狸奴物语》中的我“惟一使我撑下去的是一个逃走的希望”。冷,在林泠的诗中,不是装饰,不是摆设,不是涂料,它是肌骨和血肉,它是生活沉淀在生命中的一种基因和本能,它是真实而稳定的生命体验的转化。因而在应该特别庆贺和欢乐的场面,她也莫明其妙地对之以冷。例如,十年离别之后,与玩伴或初恋情人久别重逢,应该是兴高采烈,激情满怀的,但林泠却不,请看她的《造访》:
  
  你不必惊喜
  昔日的游伴,将十年的冷漠
  在你家的门环下摇落
  
  倘若时间是誓约,我已撕碎了
  时间的记录,那远远掳来的一身尘土
  已为这小城的风沙拂尽
  
  当年的玩伴或初恋,既然没有了激情,何必前来造访自寻烦恼呢?涛中表达的依然是作者的人生态度。她感到人间没有了欢乐和笑颜,生活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激发她心中的热情,因而应该欢乐的时候也变得冷漠起来。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一般人不注意的地方,表现出了一种“越发怎样”就“越怎样”的更进一层的艺术技巧。“倘若时间是誓约,我已撕碎了。”时间是誓约,已经比一般誓约不知坚定多少倍了。这已经是更进一层了。而时间是不可能撕碎的,而诗人竟然将这不可能撕碎的东西也撕碎了。这又是一个更进一层。这一层的变不可能为可能的结果,是表明主人公那种心灵深处的决裂和冷漠已经强烈得不可抗拒。
  二、无定点的漂泊。由冷漠相延续的是无定点的漂泊,无目标的遨游。一九四九年,在中国历史的大变革中,有二百多万人仓皇中随国民党逃到台湾,其中也包括林泠和她的家人。这种历史的大逃亡,并非他们的自愿和选择,也毫无思想准备,因而主观上台湾并非流浪的终点,而是暂时栖身的旅站。从意念看,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打算就此止步;从人生旅程上看,台湾只是一个驿站。因而继续漂泊、流浪乃是必然之事。林泠天才地把众人这种普遍意念转化成了艺术。她的许多作品,都是以这种意念为母腹的。如《不系之舟》 《云的自剖》 《撞钟人》等。如《不系之舟》:
  
  没有甚么使我停留
  ——除了目的
  纵然岸旁有玫瑰、有绿荫、有宁静的港湾
  我是不系之舟
  
  这是一个坚定的,义无反顾的遨游者,除了目的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止她的脚步。不过虽然目的如此之坚定,但其目的是什么呢?不明白。诗中只是一个无目的的遨游者。而且是一个昏睡的,不清醒的遨游者。因为诗中写道:“也许有一天/太空的遨游使我疲倦/在一个五月燃着灯火的黄昏/我醒了/海也醒了/人间与我又重新有了关联/我将悄悄自无涯返回有涯,然后/再悄悄离去”。诗中的人物因忍受不了现实的磨难,企图到太空中去寻找一片净土,但却又未下决心彻底脱离尘缘,而是待避过灾难后,再“自无涯返回有涯”。这正好反映了大陆去台湾的那部分同胞,虽然到了台湾但又无时无刻不想着返回故乡的矛盾心情。全诗三段是用否定词“没有”和选择词“也许”起头,即从事物中段和话语的半截开始,第一个否定词“没有”表示坚定。第一个选择词“也许”表示退一步的犹豫,而第二个选择词“也许”则表示更进一层的笃定。话语结构和表达方式上显出轻盈俏皮而别具一格的特色。
  三、柔柔的爱情。爱情是林泠诗作的重要内涵之一。不过林泠的爱情诗明显地分为两类。林拎早期的爱情诗,生动鲜活,轻盈自然,在春风杨柳般的抒情中美得令人陶醉,诗意在激越的抒情中沛沛然而出。但是到了近期的爱情诗作,表现方法上由轻盈的抒情变成了深沉的论辩,春风杨柳般的轻盈柔和变成了磨盘般的沉重。在论辩和解析的话语中表达出的往往是一种知识、思想,而缺少甜醉的质素。《阡陌》是她早期的传诵之作:
  
  你是纵的,我是横的
  你我平分了天地的四个方位
  
  我们从来的地方来 打这儿经过
  相遇,我们毕竟相遇
  在这儿,四周是注满了水的田垅
  有一只鹭鸶停落,悄悄小立
  而我们宁静地寒暄道着再见
  以沉默相约,攀过那远远的两个山头遥望
  (——一片纯白的羽毛轻轻落下来。)
  
  当一片羽毛落下,啊,那时
  我们都希望——假如幸福也像一只白鸟
  ——
  也曾悄悄落下。是的,我们希望
  纵然它们长着翅膀……
  
  这是一首非同凡响的爱情诗。“你是纵的,我是横的/你我平分了天地的四个方位”,这是一种神奇的内外交互的动作和过程。一方面是情人久别重逢,他们从不同的方向走来,在无人的交叉路口不期然相遇的惊喜,另一方面,暗示他们相遇的一刹那,情感猛烈冲动和膨胀。仿佛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们俩的了。一个“相遇,我们毕竟相遇”深含着他们俩各自久久的期待和渴望。但是,这是一对奇特的恋人,虽然内心里膨胀到了极点,但外形却能保持着平静;沸腾千度的岩浆却未能冲开地壳;咆哮万里的波涛,却仍能听命堤坝阻拦。在情火中烧的情况下,他们既没有拥抱,也未接吻,而止于“宁静地寒暄道着再见”。这种奇特的情感封闭,仿佛令人回到了中世纪,仿佛是在神殿和教堂,连古诗《上邪》中女主人公的开放程度都不及。不过沉默相许,却透露了他们胸中埋藏的爱的火山。不知是家长的反对,还是封建礼教的束缚,制造了这对内热外冷的奇恋。也正是这种不明因素的阻隔,脱去了一般描写热恋的庸俗之笔,使作者笔下的爱情和诗美都染上了超凡脱俗、高雅纯净的色彩。恐怕也就是这一独特色彩,才在千千万万的爱情诗中脱颖而出,受到读者的特殊青睐。诗人最受人称道的是在四周是水的田垅上,设立了一只象征爱情的白鹭鸶。当一对情人分手而又默默回望之际,白鹭鸶起飞了。白鹭鸶虽然起飞了,却又落下一片纯白的羽毛。那羽毛轻轻地,飘飘地一点一点下坠,与情人那种分离后幸福的余波融人一起,使无形化为有形,给人无限遐想。在林泠的爱情诗中,常常把自己写成“方方的城”,而把对方描写成“叩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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