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运用误会法写成喜剧经典《西厢记》

作者:蒋星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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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说《西厢记》是一部喜剧,那末喜剧气氛最浓烈的是张生跳粉墙的情节,这一情节从《妆台窥简》即已开始铺垫,到《乘夜逾墙》即正面展开。
  从《佛殿奇逢》起,莺莺和张生的爱情的发展已经许多次惊涛骇浪,许多次意料不到的波折,然而这些波折,这些阻力,都来自外部,如孙飞虎的要抢莺莺为压寨夫人,如老夫人许婚之后又赖婚等等,这种种场面矛盾冲突都十分明确,喜剧的气氛相当淡薄,或者说并不存在。按风格分析,基本上属于正剧范畴。
  而《乘夜逾墙》的规定情景则颇为微妙,我并不认为是王实甫故弄玄虚,他如此布局,自有其历史真实、生活真实为依据,运用他的奇才巧思,使之成为一出锦上添花的好戏。
  我说“微妙”,主要是指《明月三五夜》那首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诗是莺莺写的,而且是约张生与之幽会而写。众所周知,男女双方相约幽会必然包括两个不可缺一的内容:时间、地点。但是这首诗写得比较隐晦、比较抽象,实际上等于一个诗谜。对张生来说,如何猜度、破解这个诗谜,是非常重要的问题,猜错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难以设想。
  那末,莺莺为什么不开门见山地把相约幽会的时间、地点一一通知张生呢?王实甫自然有他的考虑,按照历史真实、生活真实,莺莺不可能这样做。
  首先,在封建社会的唐代,莺莺不仅生于博陵崔氏这样的望族,而且还是宰相之女,更何况还在守孝未满的服中,她敢于向对她表示好感的张生送上临去秋波,敢于在孙飞虎围困普救寺之际,公开寄厚望于张生:“只愿这生退了贼者”,实际上是表示乐于实践老夫人的允诺,如张生能解孙飞虎之围,将与之成婚。老夫人杯酒违盟之际,她又咒诅老夫人是“即即世世老婆婆”,如此种种表现,已充分说明了她是十分勇于冲破封建樊篱的叛逆者。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认为莺莺能走到这一步,在封建社会的阀阅世家中是绝无仅有的,她居然能继续在反封建的道路上前进,写出相约幽会的诗。应该是王实甫的浪漫主义的构想。至于地点、时间不够具体,我以为莺莺只能写到这一程度。因为情况是否会有什么变化,她无法预料。只是点明要有月光的夜里,而且夜深人静,那末老夫人也应入睡了。一般把“三五夜”作三更至五更之间解,也可以成立。也就是说,阴天、雨天都不合适,即使明月之夜,太早了,老夫人尚未入睡,事情也容易被发觉。
  正因为“玉人”是莺莺自喻,当然就是主动的一方。她要求张生做的,仅是“户半开”,不要把门关上,就可以了。
  诗这样写,还有另一种保护的色彩,保密的作用。万一被旁人看到,她完全能够作自圆其说的辩解。说成是一首即景生情、题咏夜色与月光的诗歌,与谈情说爱毫无关系,更谈不上是什么相约幽会的信件了。
  青年男女在谈情说爱时,往往特别聪明,能想出许多巧妙的方法和扣人心弦的语言,但有时也会因情绪过于兴奋,误解了对方的暗示,因而做出冒失或愚蠢的举动。这一情况,在古代或现代,在东方或西方,都是如此。《西厢记》中的莺莺与张生也不例外。
  莺莺这首诗写得聪明绝顶,天衣无缝,而张生恰恰和莺莺形成鲜明的对照,显得冒失,相当鲁莽,但也正因为如此,使得喜剧性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张生没有莺莺那样细心,更没有认真考虑周围的环境,没有替莺莺设身处地想一想,要使得幽会能够成为事实,必须万无一失,如果略有错差,风声透漏,老夫人势必进一步严加防范,根本不可能再有第二次的约会了。
  如果张生是谈情说爱的老手,他当然会不动声色地,多方面猜测、破解《明月三五夜》这首诗的含意。而他并不是这一类人物,不仅没有接近过少女,而且是“风欠酸丁”,书生气十足的书呆子。捧读《明月三五夜》之后,自作聪明地把诗的内容完全误解了,而且进入了异常兴奋、异常冲动的状态。剧中有这样的对话:
  生
  小姐怪我都是假。书中之意,着我今夜花园里来,和她哩也波,哩也罗哩。
  贴
  你读与我听!
  生
  (读介)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贴
  怎见得他着你来?你解与我听咱。
  生
  待月西厢下,教我月下来。迎风户半开,是门欲开未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着我跳过墙来。
  贴 张生,你做下来。端的有此话么?
  生 我是猜诗谜的社家,风流隋何,浪子陆贾。我那里有差的勾当!
  从这段对话可以看出机灵的红娘对张生的破解存在着怀疑,她感觉到莺莺不太可能这样做。然而张生毫无根据地确信他自己是猜谜的行家,比之古代任何风流才子猜谜的本领并不逊色。而红娘没有文化,当然无法与之剖析或辩论。依她的身分而言,也不应该对张生的破解表示过多的相反的意见。
  张生居然没有想一想,这“疑是玉人来”的“玉人”究竟是指谁呢?实际上,这是一般的常识问题。例如杜牧的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玉人”是指美丽的少女,这是举名句作例,其他古代诗文中的“玉人”也都作美的少女解。再说,此诗在元稹《会真记》中即已出现,王实甫仅仅是利用现成的素材再敷演开来写而已。王实甫在确认此诗的“玉人”系莺莺自喻之后,在《西厢记》中一而再、再而三地用了“玉人”一词。例如《佛殿奇逢》中张生所唱〔赚煞〕:“春光在眼前,争奈玉人不见”。《斋坛闹会》中张生所唱[鸳鸯煞):“唱道玉人儿归去得疾,好事也收拾得早”。诸如此类等等,可以说“玉人”都是指的莺莺,莺莺也从未称张生为“玉人”,张生也从未以“玉人”自喻。惟一的例外是红娘唱〔沉醉东风〕:“我则道槐荫风摇暮鸦,原来是玉人帽侧乌纱。”这里玉人确系指张生,可以理解为红娘究竟缺少文化,一时之间误信了张生的误解。
  再说,即使张生误解了“玉人”的含义,按理也不应该去跳墙,因为“拂墙花影动”用的是“拂”字,这与上一句“迎风户半开”有密切联系,在月光之下,花枝投影于粉墙之上,花被风吹拂而动,于是花影也随之而动。这原是十分清幽宁静的夜色宜人的风景画,无论如何也引申不出跳墙的寓意来。
  张生对于《明月三五夜》这首诗根本没有读懂,当红娘提出怀疑时,他仍旧非常自信,不肯冷静地反思一下。接着下来,他只希望天色早一点黑下来。于是怨天恨地:“太阳何苦又生根”,“今日百般的难得下去也呵。碧天万里无云,空劳倦客身心,恨杀太阳贪战”。如此把张生的心急而迫不及待写足,为他后来跳墙引起的一系列尴尬作了有力的衬托,也是营造喜剧气氛的不可或缺之笔。
  是不是张生没有思想斗争呢?也是有的。那并不是对“玉人”的理解有任何怀疑或保留,而是“小生自小读书的人,怎跳得那花园过也”。担心自己的体力不能胜任,或者会跌伤撞伤。但权衡得失之后,终于下了跳墙的决心。
  也许王实甫觉得铺垫还不够,觉得喜剧气氛还要强化,于是让张生跳墙之前,先从角门进入了花园,过于激动的心情驱动他没法理智地对待这件事,他见了一个少女的倩影,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跑过去紧紧搂抱住了。被红娘训斥了一顿:“禽兽!是我。你看得仔细着,若是老夫人怎了!”
  王实甫用心之细简直无以复加,在这里他乘此机会,再一次借红娘之口,追问张生,他对《明月三五夜》的诗的理解是否有绝对的把握?张生仍旧按照他自己原来的思路,认为猜谜是他的拿手好戏,决不会猜错。红娘也就相信了。既然小姐让他跳墙,那末还是不要从角门进来,且先退出去,从墙上跳下来。
  结果是这样的:张生跳下墙,立刻受到了莺莺义正词严的一番大道理的斥责,而显得狼狈万状。任何改编本的演出,这一场戏都有轰动效应。
  这场面本来很难处理,稍一粗疏,整个一部《西厢记》只能牛途而废,难以为继。王实甫又巧妙地灵活地发挥了红娘的作用。
  一开始,红娘仍相信张生对诗谜的破解,认为“莺莺变了卦”。当然,莺莺并未暗示张生跳墙,因此,事实上也不存在变卦的问题。莺莺并不急于指明张生误解了诗的含义‘,而是说: “若不看红娘面,扯你到夫人那里去,看你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起来吧!”
  这一番话很不简单,她对张生又怜又爱,斥责也是表面文章,吩咐跪着求饶的张生“起来吧!”实际的意思是宣布此事到此结束,不再追究了,不向夫人去告发了。明明是她莺莺自己的主意,却又特意抬高红娘,说是看了红娘的情面才如此从宽发落的,使得红娘即使要向老夫人告发也只好打消这念头了。
  经过这一番波折,红娘终于意识到并不是莺莺的变卦,而是张生猜错了《明月三五夜》的诗谜。剧中“(贴扳过生云)羞也,羞也!怎不风流隋何,浪子陆贾?”干脆而明确地嘲弄张生:我真为你难为情!居然还自夸为猜诗谜的行家隋何、陆贾呢?
  那末,莺莺为什么不向张生说明,指出他对诗误解了呢?此时此刻,她觉得这事情不好挑得太明,仍含糊过去为上策,她的内向的性格决定了她采取这种态度。再说,少女的娇羞也起了一定的作用,话到嘴边,很难开口。当然,她也考虑到了她和张生的爱情如何再继续发展下去的计策。果然,她后来又一次写给张生相约幽会的诗:
  
  休将闲事苦萦怀,取次摧残天赋才。
  不意当时完妾行,岂防今日作君灾。
  仰酬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
  寄与高唐休咏赋,明宵端的雨云来。
  这诗比《明月三五夜》要容易解读得多,时间是“明宵”,而“雨云来”也十分明确,是莺莺前来张生住宿处也。
  再说张生,他被莺莺指责,被红娘嘲弄之际,也没有引用《明月三五夜》一诗为自己辩护,首先是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对诗的破解的确有错误,如今,莺莺、红娘既不把他作为“贼”或“奸”处置,也不向老夫人告发,他虽然又恼又羞、虽然满腹委屈,退一步想想,认为也还是不幸中之大幸,自然不可能也不必要再作任何辩护。
  明清两代戏曲评论家几乎都对《西厢记》作了或多或少的评论、分析或鉴赏,对于《乘夜逾墙》这一重要关目,自然不会忽略。李卓吾称《西厢记》为化工之笔,推崇备至。但容与堂刊李卓吾评点本评《乘夜逾墙》时,却说:
  
  此时若便成交交,则张非才子、莺非佳人,是一对淫乱之人了,与红何异。有此一阻,写画两人光景,莺之娇态,张之怯状,千古如见。何物文人技至此乎?
  
  看来评点者(注:有人怀疑李卓吾评点本并非出自他本人之手)并没有认真而仔细研读这出戏,没有领会王实甫刻画人物、周密布局的巧思,所以说的话似是而非,都不在点子亡。红娘在张生跳墙之前,再三提醒他对《明月三五夜》的破解有无把握,周到而细心,无可挑剔。张生跳墙之后,局面十分尴尬,也是全亏红娘随机应变,妥为调停,予以化解。评语中加上“与红何异”一笔,予以贬低,于情于理均不妥帖。
  此外萧腾鸿刊陈眉公评本与存诚堂刊魏仲雪评本的评语居然完全相同:
  
  中紧外宽,亏这荚人做出模样来,然亦理合如此,倘一逾即从,趣味便亦索然。
  可以看出系从李卓吾评本的评语略予浓缩、改写而成。毫无新意,亦欠准确。
  金圣叹对《西厢记》的评语亦有不少可取之处,但他的改本将《乘夜逾墙》改成《赖简》二字标目。他认为莺莺写了相约幽会的简帖,张生跳过墙来,她临时又因红娘在旁等原因而胆怯了,因此不认账了。这说明他误读原著的程度较李卓吾评本、陈眉公评本、魏仲雪评本更为严重,对《西厢记》原著作了随心所欲的歪曲。
  五四以来,一直到“文革”为止,古典戏曲专家对《西厢记》所做的工作主要为考证与注释,对主题思想之阐发则郭沫若有一长文。从《莺莺传》发展成《西厢记》的过程,王季思有六七万字的小册子。此外,周天《西厢记分析》、吴国钦《西厢艺术谈》诸书也都只是十分简单地作了比较概括的介绍或欣赏。
  对于张生跳墙的情节,无论作为读者或观众,都深感兴趣。但是,对于张生跳墙之后,莺莺忽然“变脸”的原因,都不免感到困惑,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是困惑者之一,最后是重新从头精读原著,多次苦思冥想,终于有所感悟,愿意写出来,供所有《西厢记》爱好者参考并推敲。
  中外古今许多喜剧名著都用了误会法,阮大铖的《春灯谜》、李渔的《风筝误》以及京剧《花田错》都是如此,西方的《无事生非》、《巡按》也是如此,但都用得很明显,一看便知。而《西厢记》也是用的误会法,喜剧气氛很浓,喜剧效果很强,但是用得不是太明显,我以为这正是王实甫的高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