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旧诗新解

作者:黄维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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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倾倒众生的“姊妹花”
  
  ——读《陌上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堕髻,耳申明月珠。
  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帕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陌上桑》(节录)
  
  《陌上桑》写美女罗敷如何吸引人,如何机智,如何坚贞于爱情。上面抄录的是此诗的前半部,只写她如何吸引人。
  晨光中,盛装的美丽女子罗敷,拿着漂亮的篮子,在田野间采摘桑叶。她本已丽质天生,加上服饰名贵、发型超时(“倭堕髻”一说是下垂的发髻,一说是梳得像一朵朵云彩的髻,我相信定是当时流行的发式),且沐在一片晨光中,其明艳照人是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的。此诗作者以超卓的侧笔,描写罗敷之明艳照人、人见人爱,甚至可以说倾倒众生:路上的人,看见她,不自觉地放下担子,抚捋胡子,看得出了神;少年看见她,不自觉地脱掉帽子,理一理峭头,整饰仪容,以免相形见绌;耕田的人看见她,忘了犁耙;锄土的人看见她,忘了锄头;这些行者、少年、耕者、锄者回到家里,又抱怨,又生气,都说因为(“坐”是因为的意思)观赏罗敷,而忘了工作。“行者见罗敷”至“但坐观罗敷”这八句,是中国文学史上正宗的侧笔。
  《陌上桑》大概是东汉的作品,写作年代距今将近二十个世纪。采桑、耕田、锄土等,是典型的中国农业社会的劳动。在近二十个世纪之后的二十世纪,在西方的工业社会中,罗敷式吸引力和罗敷式事件,依然存在。香港《快报》曾有一则报道;美国爱奥华(Iowa)州的快乐山(Mt.Pleasant)市,一位女子因为太漂亮,身材太好了,她工作所在的工厂,男同事们看见她,就忘了工作,她因而被工厂解雇。这位美女名叫罗安娜,已经三十四岁,且有两个孩子,但生就珍曼斯菲的健美身材,三围是四十、二十二、三十六。她在卡特比拉(Caterpillar)拖拉机公司做品质控制员,由于美得太惹火,每次,她走过公司的茶室时,男人都站起来热情地鼓掌喝彩。她控制得了产品的素质,但控制不了男人的性情。结果她在拖拉机公司只工作了二十二天,就被开除。罗安娜说:“公司指责我,说我的身材使生产下降。很多男子围着我的办公室,这并不是我的错。”当然,也不是社会的错。要归咎的话,只能说罪在造物主之天赋美貌,罪在人之性好美色。罗安娜自己认为工作表现良好,生产率一向维持水准;如此这般被解雇,愤愤不平,于是向青天大老爷——爱奥华州的民权委员会(Civil Rights Committee)——提出歧视申诉。该会乃作实地调查,结果证实了公司的看法:罗安娜之被开除,乃因为男工们花费太多时间去欣赏她的身材,影响到工作进度。
  罗敷和罗安娜,好一对异时异国、倾倒众生的“姊妹花”!
  幸好她们仅止于倾倒众生,还未至于海伦、杨贵妃那样倾国倾城。正如米尔顿(JohnMilton)所说,美丽有奇异的力量。海伦召唤希腊人为她打仗(Helen,Whose beauty summonedGreece to arms;此乃Marlowe的诗句),杨贵妃使唐玄宗的“六军同驻马”(李商隐诗句)。罗敷和罗安娜还不算是祸水红颜(femme fatale),但她们使人怠工减产,真是“美丽的错误”。这对姊妹花,因美貌而使人怠工减产,不失为社会上的花边趣谈。如果她们在婚姻上因为美貌而弄致红杏出墙、绿帽加头,那却是家庭丑闻了。
  读《陌上桑》,我们除了欣赏古代无名诗人的出色技巧之外,还教我们体会到人同、性同、事同,是不分古今中外的。朱柏庐在《治家格言》中说:“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童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装。”叶慈(W.B.Yeats)在《为女儿祈祷》(A Prayer forMyDaughter)一诗中写道:“但愿上天赐她美丽,但是不要美得使陌生人眼目迷惑;……长得太美,会……”这是理同了。罗敷和罗安娜这对姊妹花,显然超过了美的中庸之道。
  
  
  有趣的夕阳
  ——读李商隐的《登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登乐游原》
  
  李商隐这首诗脍炙人口,是唐诗有数的名篇之一;末二句更家传户诵,已经成为中国日常语言的一部分。大家都知道,《登乐游原》不止于叙事写景,还有象征意义:有人说此诗暗示“迟暮之感,沉沦之痛,触绪纷来”,写的是李商隐个人的伤感;有人说它隐隐然“忧唐之衰”,寄托的是社会国家之思。对香港的前途,有些人乐观,有些人悲观。悲观者担心香港的繁盛,会逐渐衰萎,于是自然而然触景生情,低吟起“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诗句来。
  过分忧虑香港的前途,似乎对己对人都没有益处。这里倒不如谈谈诗中之夕阳好了。李商隐此诗表面上叙事写景,实际上另有寓意。这种写法和杜甫的“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等诗句的写法一样,用中国传统的话来说,就是诗句饶有言外之意;用西方现代的术语来形容,就是诗句含有象征的(symbolic)意味。为了使诗篇耐读、经得起咀嚼,古今中外的诗人,都努力营造象征。曾读大陆诗人叶文福的作品《落日》,它里面的政治性象征含义,呼之欲出。《落日》只得四句,颇有七绝风味:
  
  多少衷心的祝福,
  也没有能留住你。
  你在空中太久了,
  也该去吻吻大地……
  
  无论是多么红的太阳,最后也要人土为安,这就是叶文福要告诉我们的。
  古人接触大自然的机会,比现代人多;中国的传统诗词,又常有单纯写景、或寓情于景的篇章;因此,古典诗词中日落的景象,俯拾即是。单纯写景的多描摹夕阳的艳丽、云霞的灿烂,寓情于景的则多隐含迟暮哀伤的情怀,本文开首所说的《登乐游原》是典型的例子。有两首咏夕阳的新诗,是单纯写景的,十分别致有趣。欣赏之余,曾向自己的记忆寻觅,看看古典诗中有没有这类趣致的作品。想来想去,都想不起有甚么同类的篇章;进而翻检《佩文斋咏物诗选》,也找不到。刚才说的两首新诗,一是向明的《黄昏醉了》:
  
  饮尽了这一天
  五味杂陈的
  烈酒之后
  黄昏醉了
  它把一张艳红的脸
  朝着
  远山那挺得高耸的胸脯
  埋首
  睡去
  此诗把黄昏拟为偎香的醉汉,生动有趣,颇为新鲜。另一首则为余光中的《黄昏越境》:
  
  究竟,黄昏那偷渡客
  是怎样越境的呢?
  而黑衣帮的夜色
  又怎样接应的呢?
  怎么一个分神
  满天的紫水晶、赤玛瑙、黄玉
  就统统走了私呢?
  最可疑的是朝西
  那一排胡子松的侧影
  和起起伏伏不定
  再也数不清的山脊
  我守着晚霞的逃逸
  几乎没移过眼睛
  锐利像缉私的边警
  却怎么也找不到一点破绽
  
  诗人有感于黄昏的消逝太快了,美好的景色,一下子就隐没得无影无踪。他把黄昏比喻为偷渡客,其他比喻跟着排山倒海而来,是想象力一次眩目的表演:夜色:黑衣帮(接应偷渡客);晚霞=紫水晶赤玛瑙黄玉(私货);松=胡子松;而诗人自己呢,则是目光锐利的缉私边警。
  《佩文斋咏物诗选》中咏夕阳的诗,较有趣的是元代黄庚的《江村即事》:
  
  江村暝色渐凄迷,数点残鸦杂雁飞。
  雁宿芦花鸦宿树,各分一半夕阳归。
  夕阳无限好,雁和鸦,都要“分红”。不过,黄庚这一首,比起理趣盎然、新颖可喜的向明和余光中之作颇有逊色。古人所有咏夕阳之作,是不是比不上今人有趣,题目太大,这里没法子讨论。执笔时窗外夕照正明,不管怎样,让我先捕捉这刹那间的美好和趣味吧!
  
  
  炎夏中,心静自然凉
  
  ——读王维的《苦热》
  
  赤日满天地,火云成山岳。
  草木尽焦卷,川泽皆竭涸。
  轻纨觉衣重,密树苦阴薄。
  莞簟不可近,缔络再三濯。
  思出宇宙外,旷然在寥廓。
  长风万里来,江海荡烦浊。
  却顾身为患,始知心未觉。
  忽入甘露门,宛然清凉乐。
  ——王维:《苦热》
  
  香港位于亚热带,一到六月,太阳就炎威凌人;到了七月和八月,那简直像是有毒了。唐代诗人王维有一首诗,题为《苦热》,很能道出暑热带给人的苦处。这首诗说火红的太阳,晒得草木都焦了、卷曲了,晒得河流都干涸了。在大热天时,人穿着又轻又薄的衣服,可是汗流浃背,还是觉得衣服重甸甸的。躲在浓密的树阴下乘凉,可是仍然觉得树疏荫薄。竹席比草席应该凉爽一些,可是现在热得烫手。床单要时时洗濯,因为睡眠时流的汗太多了。王维笔下的苦况,香港人完全可以体会到。香港地小人多,大厦鳞次栉比,只有石屎森林而乏自然林木,而且废气充斥,真是苦上加苦。
  王维饱受暑热煎熬,苦不堪言,只得幻想自己身在天外,有长风万里而来。不过幻想究属幻想,身体在现实的火炉中,无从解脱。最后诗人悟到心静自然凉的道理,“心”既“觉”,进入佛家广度一切的甘霹门,乃得清凉之乐。王维有“诗佛”的雅号。信佛的人,修养到家,人世的苦楚不当一回事。古人要修心养性,才得清凉之乐;现代人拜科学之赐,不必受热之苦,冷气机一开,就得到人上人的享受。我在窗口伏案写此文时,举头外望,四周幢幢高楼,几乎家家户户都安装了冷气机。冷气机可说是现代消暑祛热的门神,对文明的贡献很大。可是很多现代诗人都有反抗文明的心理,似乎从未写过诗赞美冷气机,我真为它抱不平。
  王维此诗写得生动传神,五至八这四句尤佳。“忽人甘露门”一句可有二解:心理上人佛家甘露门,一也;天降甘露,驱去暑热,二也。就让我们安坐在冷气开放的室内,细嚼“甘露”的多义性(ambiguity)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