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应该是游山的态度

作者:江锡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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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篇书信体散文,写于一九二六年一月。与一般这类散文不同的是,收信人与寄信人其实同为作者一人。也就是说,这是一封自己写给自己的信:从而也就使得作品多少带有一些“扪心自问”的意味。收信人“子荣”,是作者曾经使用过的笔名,大约就是作者当时的“真实”身份:久居现代都市,且已经渐渐适应了都市生活方式的知识分子,“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恐怕”“也已学会了”打麻将。而寄信人岂明(本文初刊时作者的署名),则更多地体现了作者内心深处的向往,那就是对于古朴宁静的乡野生活的追怀,对于清淡闲适的生活态度与艺术情趣的念念不忘。所以,岂明要热心地为子荣导游,不厌其烦,如数家珍地介绍故乡的船:大船,小船;白篷船,乌篷船;四明瓦,三明瓦。这饶有兴味的娓娓诉说,其实却是寂寞心灵的自言自语:多希望那个坐着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等代步工具,为着名利稻粱奔走的自我(子荣),能够乘上小小的乌篷船悄悄驶离喧嚣都市,徜徉于西陵、鉴湖、兰亭、僻山,在绿水青山间放松身心,怡悦倦眼,以体味更丰富、更完整的人生意趣。
  相对于中年的种种负担、压力和烦恼,青少年时期是欢快的,无忧无虑的。作者的青少年时期是在浙东故乡度过的,江南水乡常见的交通工具——船,尤其是其中最普通的,也是《乌篷船》中着重介绍的大大小小的乌篷船,似乎也就成了欢快人生的一种系念。故乡的船留给了他太多的温馨的记忆,特别是经过岁月的淘洗之后,吹尽狂沙,熠熠生辉。如同他在另一篇书信体散文的开头所说的那样,“你应该还记得‘夜航船’的趣味吧?这个趣味里的确包含有些不很优雅的非趣味,但如一切过去的记忆一样,我们所记住的大抵只是一些经过时间熔化变了形的东西,所以想起来还是很好的趣味”。在作者的记忆里,那缓慢而单调的航程,却是充满诗情画意的——“我平素由绍兴往杭州总从城里动身(这是二十年前的话了),有一回同几个朋友从乡间乘船,这九十里的一站路足足走了半天一夜;下午开船,傍晚才到西郭门外,于是停泊,大家上岸吃酒饭。这很有牧歌的趣味,值得田园画家的描写”(《雨天的书·济南道中》)。这田园牧歌的情趣,是与船联系在一起的。而在收入《乌篷船》的作者的散文集《泽泻集》中,在紧挨着《乌篷船》的另一篇散文《苦雨》里,他又以更抒情,更富诗意的笔调写到乌篷船,以及《乌篷船》中所提到的小型乌篷船——脚划船:“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欺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倘若更大胆一点,仰卧在脚划小船内,冒雨夜行,更显出水乡住民的风趣……二十多年前往东浦吊先父的保姆之丧,归途遇暴风雨,一叶扁舟在白鹅似的波浪中间滚过大树港,危险极也愉快极了。”乘船的“喻快”竟然能够战胜惊涛骇浪中的危急感,足见这“喻快”是何等的铭心刻骨。也许就因为作者心灵深处的人生极境系于一船,所以《乌篷船》中那些写船的文字,不仅亲切质朴,甚至还带了几分虔诚。作者在阔别故乡多年之后,依然能够那么清晰,那么逼真地工笔细绘出乌篷船的外观形状、内部构造,尤其是关于乌篷船头和“三明瓦”的描述,简直像教科书一样详尽而生动。如果不是对这一切情有独钟,静观默察良久,烂熟于心的话,如何能这样娓娓道来?作者以他那特有的自然平淡然而意蕴深厚、文白夹杂的语言,将一种陈旧简陋的交通工具“包装”得如同精致的工艺品,使得读者为之流连忘返,不禁与作者一起神往泛舟清流的野趣,神往那友山侣水,宠辱皆忘的情境。
  作者为这篇散文选定了“扪心自问”式的书信体,似乎也是有深意的。周作人十分欣赏尺牍即书信文学,认为其中的文字往往是作者,的真情流露。他说过,“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地表出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都是做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练,也就多有一些做作的痕迹。信札只是写给第二个人……自然是更真实更天然的了”(《雨天的书·日记与尺牍》)。《乌篷船》不是严格意义的尺牍,但之所以要采用书信体形式,似乎也是为了力避“做作”,以求“更真实更天然”地将自己的心迹坦示于“第二个人”——那个在都市的尘嚣中彷徨失路,似乎正在渐渐远离作者所坚守的美学追求的另一半自我。由于多年来留学、从教、著述的经历与成就,作者已经取得了令人仰慕的社会地位。然而,他的身份、地位,离乡二十年日积月累的新的“教养”,已于无形中构筑起一道行为屏障,使得“岂明”所心向往之的种种生活情趣,已很难与今日的“子荣”共享了。所以,当作者描述“子荣”面对乘船与游览的种种乐趣,却由于身份地位的束缚而不得不放弃的尴尬处境时,平和的语调中也不禁流露出些许隔膜的悲凉与无奈: “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也就可以不说了”;“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舷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可以不必去坐,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罢”;
  “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觞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薜荔的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
  一边是令人神往的“特别的风趣”“颇有趣味”,一边是“不便”“不必”“不很相宜”,“岂明”于无奈之中,隐隐感到了“子荣”的一种人生缺失。而这缺失很大程度上是由“子荣”的身份地位,以及所谓“现代人”“都市人”通行的功利主义行为准则所导致的。所以,“岂明”委婉地劝诫“子荣”:“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游山大约是鲜有功利目的的:不为赶路,无关乎仕途经济,可能也不大会想到强身健体(因为并非登山运动)。游山——乘船就是为了愉悦自身,率意而行:“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蘋,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而且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
  “游山的态度”——“理想的行乐法”,这似乎是“岂明”游说“子荣”,其实也是《乌篷船》的作者自戒、自励的“关键词”。“行乐”——追逐快乐是人的天性,然而,快乐是由精神而非物质决定的,“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的口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轻松的灵魂可以专注肉体的感觉,来欣赏,来审定”(钱锤书:《写在人生边上·论快乐》)。而要心无挂碍,灵魂轻松,这就需要我们在为生计劳碌奔波的同时,还要时常以“游山的态度”,以弃却了功利目的的鉴赏的态度,审美的态度来晶鉴山川风物、花鸟虫鱼、世事人情,以获取精神世界的丰富与和谐,从而才能够“专注”地享受完整的人生的种种情趣。所以,本文的作者一再申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須还有一些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泽泻集·北京的茶食》,着重号为原文所有——引注)。乘坐乌篷船泛舟清流,大约就是属于“无用的游戏与享乐”,但却是“生活上必需的”。难怪作者情有独钟,在多篇散文中娓娓诉说了乘坐乌篷船的种种乐趣之后,还是忍不住要写上这样一篇迳题为《乌篷船》的“专题”文章,不厌其详地介绍船的外观,装饰,内部构造,以及如何乘,如何行,如何看,如何听。读罢全文,掩卷长思,方能够悟出,作者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船,而在船所承载的“游山的态度”。
  “游山的态度”是健全的人生不可或缺的,有了这种“态度”的调节,“生活才觉得有意思”。就在《乌篷船》问世之前不久,作者曾不无忧虑地写道:“生在中国这个时代,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我只希望,祈祷,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荒芜下去,这就是我的大愿望。”“我的心真是已经太荒芜了。田园诗的境界是我以前偶然的避难所,但这个我近来也有点疏远了”(《雨天的书·自序二》)。这之后他写了《乌篷船》,有意无意间似乎是试图以乌篷船,以乌篷船所承载的“游山的态度”,对那位心境有些荒芜,有点疏远了田园诗境界的“子荣”也就是作者自身,进行精神与心灵的救赎。或许正是由于作者的自律、自戒和及时调整,时时呼唤“游山的态度”以保持心境的腴润,才能够不断化解精神危机,写出那么多从容镇定、平和冲淡的文章来。
  比起《乌篷船》时代,今天的社会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物质生活的普遍水平有了很大程度的提高,精神生活也日见丰富多彩。然而,由于社会生活节奏加快,生存竞争日趋激烈,社会转型时期各种复杂矛盾的凸现,人们仍然需要承受相当重的生活压力和心理压力。“子荣”式的茫然、尴尬、匆促,在现实生活中还有着一定程度的普遍性,衣食无虞而心境粗糙荒芜者更是不乏其人。他们往往缺少生活情趣,缺少好奇心,缺少审美兴致,缺少业余嗜好,实际上处于一种精神“亚健康”状态。因此,我们仍然需要“岂明”的清醒与睿智,需要《乌篷船》,需要《乌篷船》所倡导的“游山的态度”。
  附:
  
  乌 篷 船
  
  周作人
  子荣君:
  接到手书,知道你要到我的故乡去,叫我给你一点什么指导。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
  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会明白的,不必哕唆地多讲。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你在家乡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也就可以不说了。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为脚划船(划读如uoa)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马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罢?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舷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可以不必去坐,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罢。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觞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薜荔的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呜,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只可惜讲维新以来这些演剧与迎会都已禁止,中产阶级的低能人别在“布业会馆”等处建起“海式”的戏场来,请大家买票看上海的猫儿戏。这些地方你千万不要去。——你到我那故乡,恐怕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又因为在教书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谈闲天,实在抱歉而且惆怅。川岛君夫妇现在地山下,本来可以给你介绍,但是你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离开故乡了。初寒,善自珍重,不尽。十五年一月十八日夜,于北京。
  本 文原载《语丝》第107期(1926年11月27日出版),为《苦雨尺牍》之九,署名岂明,后收入《泽泻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