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苦涩、酸楚而又凝重的“轻轻

作者:杨 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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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别康桥》是现当代文学史上少有的一部经典性作品。然而,多年来的《再别康桥》研究,我认为,与这首诗的艺术形式基本是隔膜的,—与这首诗表现的深刻情感基本是隔膜的,与诗人徐志摩的精神世界基本是隔膜的。其原因是,大多数研究者是从一般语言符号形式去解读这首诗,而不是以艺术符号的形式去解读这首诗的。
  
  艺术符号形式与一般语言符号形式的区别
  
  一般语言形式即一般概念是对客观事物的诠释,对表现人的情感鞭长莫及、无能为力。一般语言符号最多只能标示出情感的概念,如思念、惆怅等,却不能表现出爱、思念、惆怅等具体的情感形式。而表现人的情感的任务必须由艺术符号去完成。所谓艺术符号就是借一种客观事物的描绘对情感的象征性表现。给情感形式找到一种客观同构物。卡西尔曾经非常深刻地指出,艺术想像的最高最独特的力量就是艺术家“给他的情感以外形”,“外形化意味着不只是体现在看得见或摸得着的某种特殊的物质媒介如粘土、青铜、大理石中,而是体现在激发美感的形式中:韵律、色调、线条和布局以及具有立体感的造型。在艺术品中,正是这些形式的结构、平衡和秩序感染了我们”。也就是说,艺术的情感外形化就是情感的客观化过程,就是艺术符号化的过程。而这种符号化是指运用语言媒介的艺术造型,以造型表现情感。媒介物本身并不能表现情感,只有造型才能表现情感。造型也称之为构型,构型就是艺术符号形式, “它表现的是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比如“思念”,用一般语言符号形式可表现为“我很想你”,“真的好想你”,“我想死你了”等等,但是绝对不可能把我们思念的情感样式给深刻地传达出来,而“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意象却将我们思念的情感强烈程度和思念的情感样式表现得淋漓尽致、形象彻底。
  艺术符号和一般语言符号的区别是,一般语言符号是(只能是)用一般概念标示某种情感;而艺术符号则是用语言描绘某种客观事物创造意象,以意象形式象征某种情感。换言之,以意象象征情感就是艺术符号的创造;以意象象征情感的过程就是艺术符号创造的过程;因而,诗即意象,诗即象征,诗即艺术符号。
  诗人是以艺术符号形式去表现他的情感或他所理解到的人类情感的,因而,我们欣赏诗、研究诗也就只能从艺术符号的角度去进行,这样,我们才可能获得诗的本意、精髓和真谛。以艺术符号学的方法解渎《再别康桥》,我认为,这是一首眷念恋人和表现失恋痛苦的诗。诗人是以康河客观化景物描写表现了他对理想恋人的痴情、依恋和眷念的主观情感;以康河意象的象征性描写表现了他内心深处理想恋人的原型形象;以“轻轻的我走了”的意象表现了他“再别康桥”时精神、情感、灵魂的“空”。诗人是把精神的“空”转化为外部行为的“轻”,外部行为的“轻”恰恰是内心“空”的艺术符号性表现。诗人的“再别”是为了“再来”;“再来”是要寻求“梦境缠绵的销魂足迹”。之所以要“寻梦”是因为精神的空(与林徽因失恋后,又与陆小曼感情不合),所以是“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意象符号的形式意味
  
  诗人的情感是不能直接表达的,它必须借助于艺术符号。因而给情感找到同构的意象就成为诗人创造的关键。苏珊·朗格说“一个人企望明确表达的最初的情感现象,即是骚动于肺腑之内的激情。他自然要在孕育这些激情的事件或事物里寻找表达的题材,也就是运用与其关联的意象”,《再别康桥》就是用“相关联的意象”这种艺术符号来“隐喻性”的表现诗人情感的。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这一节虽然只有四句,但对于理解全诗的意蕴是最关键的。其中有这样三重意思必须弄清楚:一、三个“轻轻的”所指究竟是什么?二、“作别西天的云彩”是单指西天的云彩即普通语言符号所指的“云彩”吗?云彩有没有象征意义?如果有,那象征意义又是什么呢?三、“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这“走”和“来”同样的“轻轻”又如何解释呢?要弄清楚这三重意思,就要首先明确一个重要道理:诗中所写的一切都是诗人情感的表现,而不是诗人自然行为的客观写照,诗中没有纯粹的外在行为和客观景物。因而,诗人的“轻轻的”和“作别西天的云彩”是诗人情感的外化形式。“轻轻的”就不只是诗人外部行为动作,更主要是指内部感受——精神、灵魂和情感;而“云彩”也是诗人“作别”“再别”“不带走”的情感内容的象征;这“作别”“再别”的“云彩”所象征的内容正是造成诗人内部感受“轻轻的”的原因。那么,这“轻轻的”究竟表现了诗人怎样一种精神状态,而云彩又象征着什么呢,这只有在理解了后面艺术符号意义,才能获得较为恰当的解释。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这三种意象真是美丽极了,自然极了,又艺术极了。河畔的金柳,是傍晚太阳的辉煌给垂柳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辉;“夕阳中的新娘”是那“金柳”幻化的形象,这新娘的形象该是多么的光辉灿烂;而这光辉灿烂的新娘形象又倒影在波光艳影里,这就又使新娘的形象具有了朦朦胧胧、恍恍惚惚、闪闪烁烁的特点。然而,这一切,不仅仅“荡漾”在康河里,更是“荡漾”在诗人的心灵中。从艺术符号学的角度看,“新娘”无疑是代表美的理想的事物的;而“荡漾”则是表现对美和理想的情感态度,“心头荡漾”,表现了诗人对“新娘”所代表的美的无限眷念、依恋和痴情。从艺术手法的表现上说,是以内感为主的,即波光艳影里的“金柳” “新娘”都是诗人情感的外化意象。
  “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诗人又把对美、爱和理想幻化为“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招摇”一词把诗人对美、爱表现得极为巧妙。那“招摇”是诗人感受到的,是诗人情感的移情和对象化,是诗人的主观感受投射到了客观对象化形象上。“软泥上”“油油的”,把柔美、亲切、诱人的形态给巧妙地表现出来。“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是针对“青荇的招摇”——诗人所依恋的美丽的象征——说的。康河的柔波是因为青荇而招摇,因而,甘心做一条水草,就是要和青荇亲切,表现的情感仍然是痴迷、眷念和依恋的。
  “那榆阴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这一节所描写的意象更美丽,而表现的情感内容也更复杂。整体意象是:浮藻间倒映着的彩虹似的梦,诗人把他的内心感受转化在了景色描写中,这景色就成为意象表现着诗人的情感。诗人是把他依恋的美丽的对象抽象为“天上虹”的艺术符号来加以象征的。然而,这天上虹又是“揉碎在浮藻间”的——这个意象太绝妙了!它是诗人破碎的梦的形式结构的“同构”,它给梦的破碎创造了最恰切的象征形式。“沉淀着彩虹似的梦”,表现的依然是对失去的美和爱的依恋和眷念的浓重情感。
  “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曾经有过的彩虹似的梦破碎了,那销魂的美、爱和理想失去了。因而诗人要“寻梦”,但这失去的梦、失去的美、爱和理想是不可能重新寻回的,因而诗人用了一个“?”他只能以这种重温旧梦的方式来排遣内心中失去美、爱和理想的不尽的苦涩、酸楚和伤痛。“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是灵魂、精神、情感向那爱的十分遥远了的往昔的追忆;“青草更青处”既指诗人的具体外部行为,又指诗人的内心思想行为;外部行为恰恰成为内心行为的写照。“漫溯”极为真切地写出了诗人的外部行为和内心对失去的往昔爱恋的追忆。但这“漫溯”的“寻梦”由于不是对失去的梦的真的追寻,而只是对“梦境缠绵的销魂足迹”的重访乃至于凭吊,这重访和凭吊的心情是更为惆怅、痛苦和悲凉的。“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一船星辉”犹如李清照的“月满西楼”一样,是孤独、空虚、凄凉的符号化形式,是“寻梦”的悲凉、凄楚、空洞、无奈的情绪表达。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不能放歌的“悄悄”,是心情更为沉郁的状态。笙箫的声音是呜咽、哀婉、凄楚和悲凉的,连呜咽、哀婉、凄楚和悲凉的笙箫也没有了声响;夏虫的叫声是单调、孤独和寂寞的,连单调、孤独和寂寞的夏虫也沉默了;康桥曾经是特别热闹的,但今天的康桥一切都沉默了。沉默的康桥正是诗人“沉默”——苦涩、酸楚而又凝重心情的符号化表现。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悄悄不只是诗人的外部行为,更是内心行为,悄悄是诗人内心情感沉郁的另一种符号。“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表明诗人“寻梦”并未有任何结果,“走”即“别”时的惆怅、凄凉和愁绪正如“来”时一样。“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挥一挥衣袖是寻梦而不得,对痴情、依恋和眷念的不能获得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无计可施、无补、无望、无助的思想情感的外部动作。“不带走一片云彩”,是带不走一片云彩的另一种写法。而“云彩”正如诗的开头“作别西天的云彩”一样,是诗人依恋、眷念、痴情的美、爱和理想的象征。“云彩”在整首诗中比其他如金柳、新娘、艳影、青荇等意象具有更大的象征性,或者可以这样说,诗人在这里以“云彩”这个符号象征了金柳等意象的全部情感内容。
  诗的意象是情感的形式符号,情感转化的意象在诗中并不孤立地存在、起作用,也不是相加在一起发生作用,而是由意象构成一定的结构形式在起作用,而这种意象的结构形式正是诗人“为主观经验赋予形体”的另一种艺术符号创造。为此,苏珊,朗格说“这种最抽象的形式,是指某种结构、关系或是通过互相依存的因素形成的整体。更准确地说,它是指形成整体的某种排列方式”。艺术符号的整体形式与诗人的整体感情形式是同构的。从艺术符号的整体结构样式角度看,《再别康桥》的节奏韵律就是“新娘”——“招摇”——“彩虹似的梦”——“寻梦”。如前所述, “新娘”是美、爱和理想的象征;“招摇”则是对美、爱、理想的依恋和眷念;而“彩虹似的梦”则是美、爱和理想的破灭,“寻梦”则是对这种巨大失落的排遣和凭吊。
  诗的开头和结尾与中间这种意象结构符号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新的整体性的艺术符号:诗人的“再别”就是中间意象结构所表现的情感内容;而中间意象结构所表现的情感内容是对美、爱和理想的依恋和眷念。这样看来,诗人“再别”的就是他所依恋和眷念的情感。这种“再别”的“轻轻”就是失恋、失落、失意的轻轻;是与美、爱、诗意和理想的诀别的轻轻;是苦恋、痴情和迷醉的瓦解的轻轻;是用整个生命曾经拥抱过的梦幻的破灭的轻轻;是灵魂紧紧依凭的寄托的空缺的轻轻;是曾经有过的美好的丰富的化为乌有的轻轻;是深深痴恋的情感从此无以依傍的轻轻;是精神从此变得漂浮无所依凭的轻轻;是人生意义被掏空了之后的轻轻。因而,这“轻轻”就是精神的空、无和虚,就是灵魂的漂、浮和游,就是情感的苦涩、酸楚和沉重。
  诗人说:“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这“轻轻的来”是因为精神、灵魂和情感的空、无、虚和漂、浮、游及苦涩、酸楚和沉重而来。“再别”是因为曾经别过,别过是一次与美和爱震颤心灵的诀别;“再别”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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