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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峡两岸:成长的三个关键词

作者:李学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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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长是一个最适宜文学表达的空间,它可以被称为“一个人的创世纪”。上帝以意念与神力创造万物,他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而人是自己的上帝,“我们每个人都是自我的艺术家,创造着一幅拼贴画”,拼贴的内容正是成长时所遭遇的一切。这远比上帝以泥造人、再吹入灵魂的过程复杂。
  提及文学中的“成长主题”,人们首先想到的可能就是德语文学,从十七世纪末的闵里美豪森开始,至二十世纪初,许多一流作家都曾涉猎过人的成长。如歌德、维兰德、凯勒、戈特赫尔夫、拉贝、黑塞。他们的一部分作品在文学史上被称为“教育小说”,虽云“教育”,但它“往往是以一个所谓‘白纸状态’的青少年为主人公,通过他毫不离奇的日常生活,通过他的一生与其他人相处和交往的社会经历,通过他的思想感情在社会熔炉中的磨炼、变化和发展,描写他的智力、道德和精神的成熟过程,他的整个世界观的形成过程”。它所讲述的正是成长的故事。
  而华语文学之中亦不乏对“成长”的表现,在中国大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一大批作品,如王安忆的“雯雯系列”、苏童的“少年血系列”、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在细雨中呼喊》、王朔的《动物凶猛》不谋而合地带有自传色彩,书写青春期记忆。他们并不孤单,海峡另一岸的白先勇发表于六十年代初期的一些作品,如《玉卿嫂》《寂寞的十七岁》同样诉说成长的艰难。
  出生于六十年代大陆的苏童,开始回忆时并未因循白先勇的足迹,但两者的作品却具有若干相通之处:讲述成长正因为他们为成长所伤,虽然受伤的原因各不相同。六七十年代的大陆,正处在一场混乱之中,如果说成长意味着生物、认知、情感、社会四个领域里成年能力及成年责任心的产生,意味着个人最终与社会的相融;那么,成长于此时,那个“与社会相融”的终点已提前被抽空,成长就变成了歧路彷徨;白先勇“受伤”的原因更为“内在”的:抗日期间愁云惨雾的重庆,才七八岁,他便染上了二期肺病,终日躺在床上,跟死神搏斗。在与世隔绝中虚度,心怀为世所遗的恐惧。病愈后重回人世间,已变得不适应,不合群。孤独成为他青春期的核心情感。
  因此,对于他们而言,青春写作是独属于个人的“成长仪式”。它意味着个人寻根,借语言的河流回溯少年期,认识并超越自己;意味着以倾诉来弥合心理创伤:那些被固置的创伤记忆只有在一遍遍的说与写中才能被客体化,被超越和遗忘——遗忘也是不可能的,写作只是把那个活在灵魂深处的受了伤的孩子制成标本供奉着,而不任由他尖利的哭声一遍遍刺破成年后的耳膜。这些相似之处使得苏童和白先勇成长小说中有着较为一致的关键词。
  
  关键词之一:目睹
  
  目睹,或者说口语化的“看”是这一时期的核心动作之一。青春期是个无能为力的年代,独立的日子还在远处蛰伏。因为稚弱,也因为父母的无视,自以为是“反叛”、“主体觉醒”的行为,也常常被大人当做是“闹别扭”。所能做的,也只有或费尽心思或机缘巧合的“看”了。而这“目睹”让人震惊,往日阻隔在少年成人之间的帷幕缓缓拉开,冰山一角带着无尽寒意迎面扑来。
  苏童的早期小说《乘滑轮车远去》恰似一场蔓延不断长达一天的梦魇。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梦也是电影一般的艺术品,只不过原始粗糙,而且制作者和观赏者都是孤独的同一个人。那个造梦者“我”,一个刚刚升人高一的少年,在九月一日开学那天,滑轮车被弟弟撞散,当他去找制作滑轮车的“大师”,十八岁的猫头帮忙时,却透过窗帘看到他在自渎;他为此上学迟到,当班主任提问毛主席诗词时,同桌李冬英,本班最丑最脏的女孩突然发出僵硬的哭嚷,椅子上的血迹让人难堪;被赶出教室后,一只兔子引领他来到仓库,在那里,他看到纠缠在一起的一对男女;接下来同学带他去看人“单甩”(一对一打架),到了那里才发现带他来的目的是参战;下午发生更多的震惊,邻居小孟娶了个美丽绝伦的疯女人,厌倦了她的哭嚎之后,小孟起了杀心,在疯女人又一次要投河自尽时没有阻拦。“我”和父亲试图营救疯女人,看到疯女人光滑的“充满危险的热量”的身体,“我”几乎也成了溺水者;最后,猫头的死讯随着夜色一起降临:他本来要找“我”算账,却在玩滑轮车时钻到汽车肚子里去了。
  这部看上去晦涩难懂的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古老的主题:小孩子在一天时问内被自已所不知的大人世界震动从而失掉了天真。是斯台芬·茨威格在他的小说集《最初的经历》中反复回到的那个主题。主人公在这混乱的一天所看到的事物充满象征,几乎浓缩童年之后人的一生。而这一生,被苏童归纳为三种事件:性、暴力和死亡。猫头的自渎和李冬英的初潮,讲述的是性征的初萌;而后仓库中上演的是成人间的性爱。令人费解的是,苏童把发育描绘成罪恶与难堪,猫头死了,死因或许正是“自渎”的隐秘被人窥探,他害怕。作者没有明说,只作出一句话的暗示: “我想不通的是猫头驾驶滑轮车的技术无人匹敌,他怎么会让汽车撞了呢?”初潮,女性命泉的潮涌则安排给了一个“木头人丑八怪”,在公共空间以号哭的方式来宣告。而性爱,偏偏又交给一对不合法的男女在肮脏混乱的地方出演。
  或许这种罪恶与恐慌来自于苏童成长的年代,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时他们无知,将发育视为人生没完没了的灾难的根源,视为原罪。发育使纯洁、清白的孩童时期结束了。成长的身体秘密绽放于黑夜之中,宣告罪感时代开始,伊甸园之门自此关闭。它无法控制、让人羞耻,因对自身的无知在许多时期是人们最大的无知。此时欲念溢出理性的河道,四处蔓延,虽然成年后回首,发现溢出的不过是一点点,但对于一直裹在近乎教条的道德规范中的少年们来说,那一点就是洪水。发育期是化冻时的沼泽,封冻于蒙昧中的欲念漫流,有谁知道哪一脚会踏上坚实的土地,哪一脚会陷入泥浆中呢?而成长时少年们没有路标与地图。
  性与暴力便如光影不可分割,无处宣泄的欲念似乎只能化作少年血流淌。在没有话语权的时代,暴力是他们的诉说方式。正如西蒙娜·德·波伏娃所说:“暴力是一个人忠实于自己、忠实于自己的热情和意志的真凭实据;对于这意志的根本否定,就是使自己拒绝接受任何客观真理,从而将自己禁闭于一种抽象的主观性中;不能输入于肌肉中的愤怒与反叛则留存为想像力的虚构。”在《乘滑轮车远去》中,目睹暴力时, “我”拼命奔逃,而他无力逃回童年,童年与成年之间是一道不可逆转的门。 “我”只有逃回家,但邻居小孟随之又使他懂得了阴险与恶,疯女人的身体又触动了他最初的情欲。
  恐慌,而他就要踏入那个丑陋混乱的世界中了,当夜所做的“羞于启齿”的梦证明他已迈出了第一步。梦中,他的“滑轮车正在一条空寂无人的大路上充满激情地呼啸远去”,但现实中,那条大路会“空寂无人”吗?谁能说得清他会撞到些什么呢?
  海峡彼岸,白先勇作《玉卿嫂》的年代,正是苏童出生的年代,六十年代初。无独有偶。《玉卿嫂》也是一个由孩子的“目睹”而穿起来的故事。四十年代的桂林,大家少爷容哥得遇美丽的奶妈玉卿嫂,他爱恋这个孀居的奶妈,为窥探她的秘密,跟踪她,发现了她和小她近十岁的“干弟弟”庆生的隐秘恋情。庆生别恋戏班子的金燕飞,玉卿嫂在绝望中将其杀死,而后自杀。这惨烈的一切,均为那十岁的孩子所见。
  小说前四节,容哥的“看”的动作是“凝视”:在不同场合下凝视玉卿嫂的容颜。初见玉卿嫂,他“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好爽净,好标致,一身月白色的短衣长裤,脚底一双带绊的黑布鞋,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学那广东婆妈松松的挽了一个髻儿,一双杏仁大的白耳坠子却刚刚露在发脚子外面,净扮的鸭蛋脸,水秀的眼睛,看上去竞比我们桂林人喊作‘天辣椒’如意珠那个戏子还俏几分”。明明是一个孩子的目光,这段描写却似一个“穆尔维似的凝视”——美国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家劳拉·穆尔维在其论文《视觉快感与叙事性电影》中提出,男性的视觉快感是电影中占有支配地位的快感,其来源之一便是与性的吸引力有关的对女性身体的注视。这段描写,如果说没有渗入成人的目光,那么一定带有男孩近乎恋母情结的迷恋。
  从第五节开始,容哥的“看”变成了“窥视”,看者与被看者分处窗内窗外。除夕之夜,容哥跟踪玉卿嫂,见到她的隐秘情人,号称“干弟弟”的庆生。让人费解的是:前文中容哥对玉卿嫂分明有种占有欲,意图迎娶玉卿嫂的满叔只要“来我们家,我总要把玉卿嫂拖得远远的,不让他看见”。而敌意在庆生那里却烟消云散,他喜欢他,甚至“连上课都想到庆生”,拿了压岁钱请他看戏吃马肉米粉。
  或许可以这样解释:那个身材颀长、眉清目秀、胡须尚未长成的肺病患者庆生,恰似容哥的镜像,潮个形象一正一反构成了作者白先勇在小说中的双重化身。
  肺病几乎是现代文学中最富有盛名的疾病之一,患者从丁玲笔下的莎菲,到巴金笔下的汪文宣。这科消耗性的疾病暗示阴暗潮湿的生活环境、多愁善感的心态和劳心劳力的生活方式。它指责生命中的种种不公,同时又以富于美感的方式出现:患者苍白纤弱,每日午后常因低烧而两颊红晕。甚至发病后期的咳血,都成为一种美丽的,生命渐渐逝去的隐喻。然而,白先勇把庆生处理成一个肺病患者,不足承继和丰富现代文学中这一人物画廊,而是一种自况。在散文《蓦然回首》中他这样写道:“才七八岁,我便染上了二期肺病,躺在床上,跟死神搏斗。那个时候没有肺病特效药,大家谈痨色变,提到肺病两个字便乱使眼色,好像是件极不吉祥的事。家里的亲戚佣人,一走过我房间的窗子便倏地矮了半截弯下身去,不让我看见,一溜烟逃掉……一病四年多,我的童年就那样与世隔绝虚度过去。”
  书中的两个人物,容哥与庆生,一个分担了他的贵族子弟身份,另一个接纳了他的肺病史,各自体瑚了他生命的一个侧影,而容哥对庆生的注视,也更像是对镜的自恋。因此,庆生的故事成为容哥命运的一种暗示,一句谶语。容哥,一个恋母情结萦绕的孩子,生母忙于亲朋间的应酬交际,他那一腔眷恋,便全部倾注到了奶妈身上,“离了他奶妈连尿都屙不出”。而庆生,恰恰被玉卿嫂强烈的,近乎变态的母爱/情爱所窒息。她“什么事都替庆生想得周周全全的”,却不允许他做事,甚至外出。“一径想狠狠地管住庆生,好像恨不得拿条绳子把他拴在她裤腰带上”。容哥与玉卿嫂所渴望的,是那种母亲与孩子融为一体,似乎共享一个心脏的爱,而成年的庆生渴望自由。只不过,他“逃离”的冲动带来的是玉卿嫂的疯狂。当容哥目睹到庆生的死亡时,他看到的其实是童年期恋母情结萦绕的自我的毁灭。
  一九八四年《玉卿嫂》被改编成电影上演,片末加了点题的一段话,大意为容哥的童年随玉卿嫂与庆生的死而逝去。童年的核心就是那种假想,假想世界是单为自己所设的天国花园,明白了回复胎儿状态之不可能、母爱的局限,童年飞去的日子就不远了。
  
  关键词之二:行走
  
  在《乘滑轮车远去》中,目睹成人世界的隐秘之后,在梦中,那个孩子上路了,乘滑轮车呼啸而去。这是一种隐喻,成长是一次迷人的漫游,起点是心灵,终点是世界。在旅程中,自我中心的孩予,变成了社会化的成人,接受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在妥协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于是,行走成为少年们中最常见的姿势,或茫然失措、歧路彷徨;或百折不挠、坚忍不拔。经典的成长小说中,“走在路上”通常意味着考验。新时期文学中有一个著名的行走者,铁凝笔下的香雪(《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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