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一意孤行——读于坚

作者:沈 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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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每个世纪总要带来一些东西。”(雨果语)
  也许是巧合,但更像是上帝或者诗神有意的编排——上个世纪的最后一个月里,《于坚的诗》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蓝星诗库”的“品牌”诗集,正式出版发行。这看起来又像是一个“隐喻”——二十世纪的中国新诗,是以“于坚的涛”作为终结也作为新的起点而谢幕的;而那个从黑暗中出发的“外省地主”,经由近二十年不合时宜而又一意孤行的外省写作,也终于有了一个总结性的亮相,并得以历史性的认领。
  好事接踵而来——三个冬天过去,《于坚的诗》已印行第四版,另一部二○○○——二○○二年作品的结集《诗集与图像》,也以“中国先锋诗典”的名号,于二○○三年九月由青海人民出版社推出,厚达三百多页。而多卷本的《于坚文集》也将很快问世。这显得有些滑稽,一直不合时宜的外省写作,如今暴发户般地名正言顺——天下谁人不识君,只是早课变成了晚自习,好在该补的课终于补上了。
  诗的新世纪,由此有了一个可稳得住身的重心,而于坚不再孤独。
  
  二
  
  黑暗时代的外省写作——这是于坚的出发,也成为一个时代的漫长尴尬。
  在于坚的辞典中, “黑暗”即“遮蔽”——被意识形态所遮蔽,被主流文化所遮蔽,被诗歌潮流和社团运动所遮蔽,以及被翻转为另一种庙堂意味的朦胧诗所遮蔽,被一再失语的批评家和反复阉割的文学史所遮蔽……这重重的遮蔽,对于群居亦即寄生性的诗人而言,可能早已窒息而死,但在独立的诗人那里,却转化为原创的效应。“在时代的急行军中”,“作为一只耳朵软下来”(《飞行》,1996)“我得以在大多数的时候和世界的真相保持联系”(《世界在上面诗歌在下面——答诗人朵渔问》),同时“知道怎样像一棵橡树那样扩张”,并且“优美地生长”(《飞行》,1996)黑暗造就了一匹真正的“黑马”,在蜂拥的道路之外,他“可以率领马群”,“也能够创造马群”(《黑马》,1987);“在此崇尚变化、维新的时代,诗人就是那种敢于在时间中原在的人”(《于坚的诗·后记》)。
  原在、原创、原生态,正是这些最朴素的词,造就了一片在黑暗中隆起的高原,成为当代中国诗歌殿堂之外的另一块领地。过去从未有人将这领地的路标指给我们,是于坚独自在其中行动自如,将我们长久以来不知如何表达的种种,那些本初、自然、日常、当下的事物,那些与我们真实的存在真正有关的部分,习而不察的部分,显现出生动的细节、律动和与人与生命微妙的联系;他将“翘起的地板”或“棕榈之死”称为“事件”(事件系列),为一个划破手指的啤酒瓶盖所沉思(《啤酒瓶盖》,1991),如此之类的惯常贴近之物(人物、动物、事物、物质、物体、万物等),在于坚的笔下重新复活,鼓起筋腱与纹理,泛起真切而动人的灵光,让我们惊奇诗原来可以如此无所不在,而一个天才诗人的观察,能够如何更深入细致地超越哲人、艺术家和虚位的上帝,当然,也超越虚妄的知识与身份。
  由此,“去蔽”一词,成了于坚包括诗学与散文随笔在内的所有写作之宿命般的标志,立场和方式。当这个词作为外来观念为批评家们炫耀为某种话语时尚时,于坚早已在他一意孤行的外省写作中,身体力行着其实质性的所在。穿越知识的谎言、虚伪的理想和或旧或新的精神乌托邦,回返真实、回返原在、回返生存的实境和所有与我们普泛生命相联系的具体事物,以及这一切的细节与肌理, “像一个唠唠叨叨的告密者”(《作品89号》,1988),指认、暴露、呈现、以物观物、目击道存,人常境而出奇意,以素直之质发诡异之采,使真实仿佛梦境,由梦境返回真实。海德格尔说过,诗唤出了与可见的喧嚷的现实相对立的非现实的梦境的世界,在这世界里我们确信自己到了家。于坚告诉我们:还有另一种诗,它从梦境中返回“可见的喧嚷的现实”,揭示其存在的真相,让我们惊惧而又有某种解脱感地看到,我们有着怎样的“家”!这其实并不矛盾,有如黑夜与白昼的存在。只是因了长期“瞒”与“骗”的文化驯养,使普泛的诗人们更容易舍真实而求虚幻,厌切近而慕阔远。但真的诗人,“应当深入到这时代之夜中,成为黑暗的一部分,成为更真实的黑暗,使那黑暗由于诗人的加入成为具有灵性的。”(《于坚的诗·后记》)如此生成的诗,比这个时代的哲学更接近思想的法则和真实的绝境,也更接近生命本身。
  “从开始向着后来后退,却撞进未来的前厅”(《飞行》,1996);当哲学家们在那里痛心疾首地发问:“我们对苦难的言说为何总是失真”时,于坚以其诗人的写作越过了这道门槛。他不但恢复了汉语诗歌对日常人生与日常事物的真实言说,还以《0档案》与《飞行》两部长诗,“历史性地完成了两个超级命名: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化专制之典型代表‘档案话语’的命名,和对进入现代化之‘飞行时代’的当下中国文化心态的命名。”(沈奇,《飞行的高度》)其后的《哀滇池》(1997)、《读康熙信中写到的黄河》(2002)等诗,以及系列散文写作,则又超越性地深入到对现代化灾变的拷问和对古典精神遗迹的挽留——向前探求与向后收摄,既是先锋的,又是常态的, “我可以在写毕的历史中向前或者退后,”(《飞行》,1996)而“诗人的力量在于他的独立”(雨果语),这独立经由于坚,让当代中国诗歌拥有了新的自信。
  
  三
  
  喜欢读于坚,不仅在于他说出了存在的真实,为长期幽灵般浮荡的现代汉诗,找回了一个可信任可亲近的肉身,更在于他说出真实的同时,那种完全个在而又富有亲和性的、原生态的说法。 “在一群陈腔烂调中/取舍推敲 重组最终把它们擦亮/让词的光辉洞彻事物”(《事件:挖掘》,1996)这是与去知识之蔽同步展开的语言去蔽,是远离中心的外省写作的必由之路。这条路由于坚走来,显得格外轻松自在,似乎无需开创,只需走来就是。确实,比起那些油漆过的语言,那些装修过的说法,于坚好像只是退回到语言的原在、说法的本初,只是将油漆剥离、装修去掉,显现出与存在之真实相融相济的朴素、坚实与从容,以及无所不在的活力。然而,这对于被知识的谎言、文化的矫饰和精神的虚妄症弄得面目不清、以至于只剩下油漆和装修的现代汉诗而言,无疑是一次破天荒的、带有清场性质的“去蔽”之为。当代中国诗歌因此有了另一片语言天地,在这里,万物得以真实地存活与显现,世界复归敞亮与鲜活,而一切健康的心智,也重新获得了同样健康的语感的呼应。
  最终,是不同的语感区分了不同的诗人,也区分了不同的诗歌写作。杰出诗人的不可模仿性,正在于其独在的语感,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对于坚的阅读,成为这时代不可或缺的认领,而一旦有所领略,你就再难以割舍——在那些看似笨拙、平实、拖沓、松散、叠床架屋长而又长的诗行中,耐心的读者会渐渐沉人那前所未有的语言经验而为之着迷:大巧若拙,笨而有分量,这分量不是量的堆积,而是存在之质的支撑,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的坚实与深刻;平无矫饰,实而可靠,没有一个蹦起来而没有着落的语词,却又不乏精妙的理趣和逻辑的美感。如“离开了水水果们一动不动”(《事件:探望患者》,2000),这样的句子平实吗?“拖沓”倒确实是个问题,有违汉诗诗语简约的本质。这与于坚诗中大量的铺叙有关,这样的写法,放别的诗人那里,早被“拖”死了,于坚却有本事让其在整体的架构中拖而不滞,沓为复沓。究其秘,在于其言物状事之铺叙中,所体现出的那份逼真与活脱,以及对不乏戏剧性效应的各种细节的捕捉,当然,还有对节奏的良好把握;“松散”也是个问题,当代诗歌整体性的弊病。不过,在于坚的诗学词典中,你不妨将“松散”这个词置换为“松软”,并借由“松软”一词把握到于坚式诗歌语感最本质的特点。于坚向来反感因密植意象而浓得化不开的朦胧,更反感由观念结石而僵化的形而上之生硬,他要让现代诗的神经松弛下来,以求达观而有肌理;软则润展,有汁液,有生殖力,切近生命的律动,自然的法则。大地是松软的,老虎的皮毛是松软的,但却从不缺乏内在的张力。至于那长长的句式,别怕,潜心去品味,自会发现,相对于这句式所负载的内容,以及它丰富的纹理而言,依然不失精简,何况,其中还不时有绝妙的比喻、怪异而合乎情理的意象,让人流连忘返。
  总之,现代汉语的诗性可能,在于坚的语感中,得到了最为活跃的挖掘与体现——口语、俗语、成语,叙事、抒情、写实,意象、事象、抽象……于坚无一不赋予其新的生机,为现代汉诗语言的广泛流通,发行新的货币。因了叙事的天才,于坚创造了最接近散文而又最富于诗性张力的诗歌体式。作为抒情高手,他又拥有诸如《河流》(1983)、《高山》(1984)、《避雨之树》(1987)、《阳光下的棕榈树》(1989)、《避雨的鸟》(1990)等精品力作令人叹为观止。这是另一种抒情,纯净、性感、从容而又充满智慧的抒情。与此同时,于坚还为二十世纪的中国诗学,留下了从《拒绝隐喻》到《诗言体》等一系列重要学说,其影响性与号召力,非一代人所能消化。尤其是《诗言体》,那是应该人手一册的诗学“科普读物”,其对传统诗学的清理和立足当代的发问,都具有开创性的意义。
  由此我们发现,经由近三十年的一心一意、孤独前行,于坚式的外省写作,那片远离时代潮流而默默隆起的高原,有着怎样的海拔与宽阔——仿生与原创,泡沫与潜流,幻影与实体,时代与时间,作为终结也作为起点,这片高原成了一道鲜明的分水岭!
  
  四
  
  不是一直喊叫着要寻找大师吗?
  其实大师就在我们身边。只是国人总喜欢去死人堆里寻找,凡活着的,皆侧目而视,等“盖棺”再作“定论”。这是我们的传统,最悠久也最没出息的传统。再加上这浮躁的时代,谁还会认领大师的存在呢?
  今天有什么还会天长地久?
  有谁还会自始至终把一件事情好好
  地做完
  
  
  
   (《飞行》,1996)
  于此,我们只能相信:在做着这样的言说并予以身体力行的诗人,终将会拥有不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