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女人的“牧”、“被牧”与“自牧”

作者:王列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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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籍华裔女作家严歌苓的长篇小说《雌性的草地》发表以来,在广大读者和海外华文文学界,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在《雌性的草地》中,作者以一个“大草地”上的“过来人”——曾经的“牧马人”,现在的美籍华人作家——“自由写作人”的身份,再现与反思着在荒谬的“文革”时期,由一批来自成都的女知识青年组成的“女子牧马班”,在自然环境极其严酷的川、藏、陕、甘交界的一个大草地上牧马,同时她们自身也被物与人“牧”的故事。
  
  一、以一个虚幻的“革命”的名义
  
  《雌性的草地》着力表现,在一个荒谬的年代里,人们要无端地承受种种苦难的磨砺,惟一的理由只是一个虚幻的“革命”的名义。
  小说中的“受难主体”——“女子牧马班”的成立,只是由于一个“老首长”喜欢马,并且说了这样的一句话:“男娃女娃都一样,女娃也可以牧马。”“老首长”这一句随意的话,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在那个“军装的海洋”中,既应和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也巧合了“男女平等”的“时代精神”。因此,很快就被当做重要“指示”落到实处。于是,一批十七、八岁的美丽、柔弱的姑娘们,被驱赶——有的是被“组织”所驱赶、有的是被“大势”所驱赶,有的则是被自己所驱赶,到了川、藏、陕、甘交界的一个连当地牧民也无法放牧的高原“草地”。她们干着她们的身体所不能承受的重活,时时忍受着饥饿、严寒、恶狼、洪水、沼泽以及不怀好意的各色男人的欺凌、骚扰、攻击。而且,人们并不拿她们的生命当回事,她们所受的肉体、情感之苦都不在话下,只要有可能完成一个试验。
  这个“试验”是什么?就是“老首长”那句随意的话能否实现——能否在三五年内,由一群“女娃”在“大草地”上将“老首长”喜欢的马“牧”出,并且交到“老首长”管辖的部门中。为此,“女子牧马班”的全体成员——七个正值青春的少女,必须干和男人一样的体力活,过与男人完全一样的生活,连情感也打磨得和男性一样粗犷、粗糙。她们牺牲了青春、美丽、恋情,甚至牺牲了亲情、亲人与自己的生命,终于把马“牧”成了——可以把马交到“老首长”的手中。可是,“老首长”的部门已经撤消了骑兵的建制,不再需要马。“老首长”也最多只需要一匹马,作为自己的业余消遣。
  “试验”完成了,“女子牧马班”的目的与她们本身却成了一个虚幻——她们奉献了一切、完成了一切、牺牲了一切,却发现一切本来都应该没有。一切都不过是假借了一个虚幻的“革命”的名义。
  
  二、以一个荒谬的“平等”的名义
  
  “老首长”不仅喜欢马,“老首长”还说了“男娃女娃都一样,女娃也可以牧马”这样一句话;这个“试验”,也就具有了在特殊区域——“大草地”,争取“男女平等”的名义与意义——也就是在牧马的同时,“女娃”的“自牧”也具有了至高无上的意义。
  因此,“女子牧马班”也曾经以“自牧”自诩;并且,也因此,无限风光、威风,拥有许许多多的荣誉与花环。但是这种荣誉与花环,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的——牺牲女人的生理、心理特征与需要,要做到比男人还要男人。在沉重的“荣誉与花环”的挤压下,“女子牧马班”也整体性的由“被动转为主动”,她们视喂马为天下最大之事,宁愿牺牲自己和牺牲亲情——宁愿饿死,不吃马料;宁愿孤独,不交男友;宁愿伤损自己的身体,不去照顾自己的女性生理特征。这种仅仅满足于挑战体力极限的绝对平等努力,显然只是性别平等和女性解放的误区;但是,极大地满足了“时代”、“革命”、“平等”对她们提出的“自牧”要求;也极大地满足了她们在外界的强烈刺激下发自于自身的“自牧”要求。
  不考虑女人的需要和利益,名义上的男女平等,实际上是另一种不平等,或者说是在遮盖另一种不平等。“女子牧马班”的“女子”作为女人,在“身体”层面上力图与男人平等——“男性化”的同时,她们在“精神”层面上却步步退缩——成为十足的“小女人”,不得不在男人的庇护、保护、调教、欺负下“讨”生活。
  她们之所以“存在”的“创意者”——“老首长”是个男性;她们的直接领导、生命的“保护伞”——“指导员”是个男性。“老首长”,在遥远的地方,关注着她们,期待她们为“老首长”的“原创”争气;“指导员”随时随地“贴身”“指导”着她们;每有重大事情,必由他拿主意,每有危难必由他解救。他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和情感上的依托,他的智慧果敢、勇猛威武彻底从精神上征服了她们;她们只有依附于——从身与心两方面——“指导员”。于是,“指导员”,自然地成为了她们的主心骨和精神支柱——甚至情感上的支柱、主动或被动的“性伙伴”;一个既是领导,又是救星;既是长辈(被称为“叔叔”),又是同辈(性欲的对象)的伟人。于是,“她们”不仅只有“男性化”后才能够被认同,而且,“她们”还必须以男人的思想和行动为标准,甚至以男人的要求为要求——包括性的要求,才能够被“大草地”这个“环境”所认同。所以,在一个荒谬的、被假借的“革命”性的“平等”名义之下,“她们”的“自牧”——实际上是在一个被毁灭的过程之中的代名词——精神极度危险、处境极度艰难。
  
  三、从“雌性的草地”出发
  
  严歌苓的《雌性的草地》,非常强调男女先天的自然属性方面的差异,强调女人的生物性特征,如性欲、生育、母职等,用此来反衬虚幻的“革命”的名义和虚幻的“男女平等”的名义的荒诞。这种从性别差异出发,与曾经流行一时的“社会意识”相对立的“自然意识”,可以称之为严歌苓思维中的“雌性的草地”。
  从这个“雌性的草地”出发,严歌苓浓墨书写了“女子牧马班”的“女人”的基本欲求、生理体验及母性情怀;严歌苓浓墨书写老狗“姆姆”的生育功能和母性本能,以及雄马“红马”与母马“绛衩”之间非凡的“恋情”。这种对于公马和母马的动物性恋的描写,不止源于一种简单的生理上的类比,更是源于一种对人类本性的深入探讨——对人的理想两性关系的隐喻。
  出于对雌性,即自然界中的雌性生命(无论是女人还是动物)的共同关注,出于对这些雌性生命某种共同特性和共同命运的带有神秘性质的信仰,严歌苓不仅书写了雌性的性爱,而且细致深入地探讨了雌性的生育功能和母性情怀。
  比如对于老狗“姆姆”出场的描写:
  “……它就那样半跪半蹲,抬起两只前爪,像个不知羞耻的女人袒露出整片胸脯。它以这姿势让人验证它的身子;以这姿势告诉人它不愿意死,它生儿育女的使命尚未结束。叔叔觉得他枪口下不是一只狗,而是某种精灵的附着体。老狗浑浊无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从那里面可看见它忠实善良、无怨无艾的一生。狗袒露着它怀孕的胸腹,那上面的毛已褪尽,两排完全松懈的乳头一律耷拉着,显出母性的疲惫。叔叔的枪在手里软化,它感到子弹在枪膛里已消融,在这样的狗的胸膛前,融成一股温乎乎的液体流出来。他认为自己得到某种神秘的启示。老狗这个姿势不是奴性的体现,恰恰是庄严,是一种无愧于已无愧于世的老者的庄严。”
  作者抓住动物和女人之间共同的生育哺育功能,并将她们联系起来。如果将老狗“姆姆”换成女人,将狗的外部特征(如爪子、毛)去除,这段写狗的文字也同样适合于女人。女人何尝不是也以这副赤裸着生育器官的可怜的样子示人的动物,小说中的老母狗“姆姆”其实就是女人的象征,它的惟一价值只在于它的生育功能,它只剩下“肚皮和奶子”。
  作者从正面张扬着母性特征,不认为女性的生育功能导致一种社会工作能力的丧失,而认为恰恰是她的力量的源泉。对老母狗“姆姆”母性的刻画,更是将母性力量的伟大推向了极致。母性本能的力量,能够使它放弃复仇,而去哺育仇人——狼的两个嗷嗷待哺的小狼崽。
  女子牧马班的姑娘们除了柯丹之外,并没有生育的经历,她们的母性情感也被现实环境磨砺得很粗糙,但她们对于“布布”的爱无疑是真诚和深沉的,即使在“布布”背叛了她们以后(三、四岁的布布竟开枪打了他的母亲柯丹一枪)。
  通过大力张扬、神圣化动物的母性,并将这一“动物性”象征化,严歌苓让人感到自然母性的神圣伟大;使人觉得女人和动物、自然,诗意地联系在了一起。女人的动物化、自然化,动物的女人化,使女人和动物、自然的界限渐渐消失。这一意象似乎使女性有了坚实的大地、雄浑的自然作背景,女性也因此取得了同自然一样的伟大神秘的力量。似乎,女人可以凭此原始天然的力量,去获得真正的性别的解放和生命的自由。正像在序言中严歌苓所说: “以此书,我也企图在人的性爱与动物的性爱中找到一点共同,那就是性爱是毁灭,更是永生。”
  由此,严歌苓从意识层次的“雌性的草地”出发,创造出了一个感性层次的《雌性的草地》。在这片雌性的草地上,生存着女人、母马、母狗这些雌性的生命,虽然环境恶劣,但她们顽强生存着。
  
  四、“她们”没有未来
  
  在严歌苓的“雌性的草地”的深处,不断闪烁着一双“眼睛”、一盏“红灯”,那就是——“权力”。有着旺盛生命力与生殖力的女性,不应该没有权力;有着博大的胸怀与奉献精神的女性,更不应该没有权力。但是,在《雌性的草地》中,女子牧马班的女人,都没有“权力”。
  在《雌性的草地》中,职务、地位、传统,代表权力;“信物”,如“枪”也代表着“权力”;但是,职务、地位、传统和“枪”——尤其是“枪”,都只能掌握在男性——成年男性,甚至未成年男性手中。女子牧马班的女人,都没有拥有“枪”的“权力”。
  作为指导员的“叔叔”有“枪”,正是有了“枪”,“叔叔”能在任何危急关头充当英雄——解决一切问题、克服一切困难:征服自然、征服“土著”、征服姑娘们的心——包括顺奸和诱奸女子牧马班的数个女人。
  女子牧马班的班长柯丹与“叔叔”所生的儿子布布——这个只有三四岁的男孩子,居然也有“枪”——他拿了他父亲的枪出走,还开枪打伤了他的母亲柯丹。
  “叔叔”有“枪”与“布布”拿“枪”,这两个细节,隐喻了女人的生存困境产生于她们被剥夺了建构和拥有自己“文明”的权力,她们只是男权文化中的客体;隐喻了未成年男性通过继承父亲的“权力”,而对“自然”的母亲的背叛。
  “叔叔”有“枪”与“布布”拿“枪”,这两个细节,也是一个预言:预言“她们”女子牧马班的“女人”,没有未来——“她们”血缘上的后代,很可能是她们的反叛者、剥夺者,甚至是谋杀者。由于没有“权力”,女子牧马班的“女人”,既没有现在,也没有了未来。尽管她们拼尽了身心的一切。
  实际上,当老母狗“姆姆”作为女人的象征——惟一的价值只在于它的生育功能,只剩下“肚皮和奶子”时,女子牧马班的“女人”就同母马、母狗这些雌性的生命一样,没有了未来。
  严歌苓出发于“雌性的草地”的有关母性无私神圣的赞歌,最终还是带来了让人失望的结果;最终还是要在各种“名义”与“权力”面前碰得粉碎。女人、母马、母狗这些雌性的生命,虽然顽强生存着,但是,她们已经没有了未来——她们已经从“被牧”走到了“自牧”;只剩下一副躯壳,甚至连一副躯壳也无法久存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