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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迷离:现代人的精神危机——《蓝色的马》解读

作者:田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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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色的马》(载《名作欣赏》2003年第ll期)以一种迷离恍惚的荒诞风格揭示了现代文明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挤压与侵蚀,以及现代人从这种困境中超脱出来的心理吁求与迷失。小说中的蓝色马与列车是相互对立着的两种象征性意象,分别代表现代人的精神向往和生存现状。小说的主人公森则是游走在这两极之间的现代人,这种无所适从的游走带来了他自身的不可调和的人格分裂和自我迷失。森所面临的困境其实正是现代人共同的遭遇。我们对这一小说的解读也应该从森这一人物形象人手。
  小说中的森具有遵循生活平稳轨道的现实性要求和体现内在心理的精神性要求,这是现代人的共同特点。一般情况下,现实性要求处于上风,而这两种意识的对立是潜在的,不明显的。但在现代文明下,两者之间毕竟存在着深刻的危机,如果长期处于不平衡的状态,就极有可能在一定诱因下爆发出来。现代人正处于这一危机的火山口上。森就是这样一个不幸者。他的长期被压抑着的精神性要求被强烈地诱发出来,从而使他的内心世界演化成为现实性自我和精神性自我之间力求压倒对方的战场。
  开始出场的森的现实性自我仍然压抑着精神性自我,处于强势地位,但在他的精神深处已经在蕴蓄着反抗的力量。他在列车上一直闭着眼,因为他不满整个列车上乘客们的存在状态。“不是说人生像一列长长的火车,我们都是过客吗?”从这句话中可以窥见列车这一意象在小说中的意味,即它是现代社会的象征。这也意味着,列车上的乘客其实就是生活在这个社会的芸芸众生。那么,这些乘客的存在状态是怎样的呢?用两个词来概括,就是单调与冷漠。列车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具有固定规则的单调:在固定的轨道上运行,在固定的时间到固定的地点,有着固定的始点和终点,总是在“同样的日子载着同样的一批人去到同样的地方做同样的事”。这就决定了其上乘客的生活轨迹也是同样的单调,他们每天一成不变地在固定的车站上上下下,窗外的一成不变的风景也无数次地滑过眼前。如果说单调是每个乘客的轨迹的话,那么,冷漠则是乘客之间的关系特征。乘客间虽然总是紧密地相遇相伴,互相之间却是“见过千百次的陌生人”。森对打过无数次交道的列车长的确认不是通过对方的面孔,而是制服上的名牌,列车上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由此可见一斑。
  森本来是日常生活轨道上一颗循规蹈矩的行星。在现代现实社会的象征——列车上的状态正是他日常生活的典型处境。在年复一年的循环往复中,他感到了这种生活的单调和乏味,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人与人之间形似紧密,神实隔膜的存在状态。他对自身所处的这种处境是极为不满的,这种不满透射出他对超脱现实、寻求浪漫的强烈期待,而对此的长久压抑无疑潜藏着极大的危险:一有火星,它就会被点燃成熊熊大火。这一丝火星,终于出现了。这火星,来自一位蓝裙女人。她的出现看似偶然,其实也是一种必然。她是一种现实与梦幻的通道,也是一个诱因。第一次出现的她最后虽然以冰冷的黑色皮包挡住了森,但毕竟以自己的温柔细致、软绵绵的丝绸缎蓝裙触动了森长久沉睡、麻木的感觉,使他藉此打开了自己的现实压抑的闸门,放纵了寻求浪漫自在的内心力量。于是,“森看见一匹蓝色的马在月台上漫步”。他也从此走上了脱离现实轨道的“不归路”。
  蓝色的马是森所向往的、企图以此超脱窒息的现实处境的象征性要求的幻像呈现。我们先来观照一下蓝色、马两种意象各自的投射在人感觉上的一般效应。蓝色,是天空与大海的自然色,因此,蓝色带给人有开阔、飞翔、自由无羁等的感受,这些都是我们面对大海和仰视长空所自然产生的浪漫情感;而马是速度和力量的象征,它奔驰如风,所向不羁,自古以来就承载着人类自由和浪漫的情感诉求。蓝色的马自然就集自由与浪漫为一体,与此同时,马从来不曾有过天蓝色的,所以它又具有了与现实相对的虚幻的特征。所以说,它既是浪漫自在的,又是虚幻的,是作为列车的对立的象征物出现的,是它,诱引了现代人森的“脱轨”,又决定了他脱轨后的命运。
  蓝色马的出现,搅乱了森几年来规律平静的生活。他“不得不怀疑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所建立的一切,那真的是实在的吗?”他的世界出现了裂痕。一方面,他厌恶“自己像是列车上的拉环被固定住,只能左右摇摆”的生活状态,所以,他决定在到站的时候不下车,“要证明自己能像那匹马一样,漫踏轻松的步伐踩碎现实。”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样的挑战是何等的荒谬呀”,“怪罪自己怎么就如此轻易地被牵引出正常生活的轨道”。并且反问自己:“有必要牺牲现实的安全感去追寻一匹可能不存在的蓝色的马吗?”前一个森是遵循内心要求的精神性的森,后一个森是遵照生活逻辑的现实性的森,两个森在进行着激烈的冲突。
  被长久压抑着的现实性要求与精神性要求之间的危机一旦爆发,将是不可控制的。一个蓝裙女子、蓝色马事件导致森丢掉了公事包,公事包的遗失意味着他出离了现实的正常状态。而因此感到不安的森要寻找公事包,意味着的就是要重回现实的轨道。但是,他能否找到那个具有象征意味的公事包呢?
  
  二
  
  弗洛伊德认为,成人的梦大多是象征的,经过化装的,梦的显相下含有梦的隐义。梦的显相是我们所记得的扭曲变形后的梦,梦的隐义是我们潜藏欲望的表现。梦往往是潜在愿望的补偿性达成。所以说,梦其实是潜意识的一种呈现。他说,我们的梦都是重要的内心生活的表现。因此,梦的分析是了解潜意识的主要大道。依据这一理论,我们从森的梦进入他的意识,并进而寻绎他的精神性要求。
  当森换乘列车,试图去找同自己的公事包时,他再一次遇见了蓝裙女子,并且得到了蓝裙女子的帮助。这使他感受到自己被看作“有血有肉的人,而不只是一名乘客”的美好感觉,也使他又想起了蓝色的马。一方面是走向找回公事包的终点站,一方面是蓝色的马在内心的复苏,他再次被蓝裙女子引离了对现实之途的寻找。这促成了他的精神性自我和现实性自我的分裂。在现实性自我坐着列车走向终点站的同时,他的精神性自我则以梦的形式经历了两个富有意味的情境。
  之所以认定森与蓝裙女子的交流和在游乐场的漫游是以梦的形式呈现的,其依据有以下几点:一、两个梦境之前。在蓝裙女子替森付了车费之后,“女子下车,他仍然只是僵硬地望着她,直到自动车门关上的前一秒他才跳出了火车,把那个似人模特儿般的自己留在孤独的列车上,让列车静静地载着他驶向远力‘终点站。”应该注意到,在小说的开头,森就觉得现实中周周的乘客像一群似人模特儿环绕在他身旁,所以说留在列车上的足现实性的森。可以认定,精神性的森对女子的追随是以梦的肜式出现的。二、两个梦境之后。“森翻转身体,发觉到一只脚已经完全麻痹,……他小心翼翼地坐起来,张开眼睛发现天色已暗,窗外一片漆黑,不知道自己昏睡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脚的麻痹和刺痛自然是长久的昏睡造成的。“他觉得自己似乎陷入在别人的梦境一般恍惚。可是谁是那个别人呢?别人不就是自己,不然还会有谁?”这里暗示着精神性的森在两个梦境中的漫游是在现实性的森的梦境里,而且,现实性的森在这里已经成为“别人”,是一具躯壳。三、在两个梦幻式的情境之间,穿插有一段“回到列车上,森僵硬的身体躺在座椅上,他已经不想看风景,只希望列车赶快将他载往终点站”。而小说中紧接着的下面一段开始就说,梦中的森离开上一个梦境中的小镇时就迷路了,从女子住处出来他就失去方向,并未回到车上,而是来到了一座游乐场。可见,所谓的“回到列车上”,可以理解为现实的森在两个梦境之间的一种现实性感知,而此后又开始了关于游乐场的梦境。
  现在来看两个梦境。第一个梦中的情境是与蓝裙女人的交谈。从梦境中蓝裙女子对森的责问:“你根本就不敢面对现实,当初也是这样”、“你永远是这样,想的和做的不一致”,我们似乎可以推断出现实中的森曾经与一个蓝裙女子有过一段故事。因为梦不仅是潜意识的呈现,而且往往与做梦者过去的经历有关。不妨设想一下,现实中的森曾经的一个恋人给森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一袭蓝色的裙子,后来,森屈从了现实的干预,而与她分手了。这也可以解释在小说中,为什么蓝色能引起森的浪漫和超离现实的联想,并且具有如此大的力量;为什么他很关注穿着蓝裙的女子;以及在这里的梦境中,为什么蓝裙女子对他有那样的质问。这还可以解释为什么梦中的森与她最终发现互不相识,因为梦境中的森是精神性的,追寻自由和浪漫的森,而不是现实中的森。这一梦境的隐义在于:一、蓝裙女子对他的责问实际上是森在内心深处的对过去屈从于现实的自我否定;二、蓝裙女子发现梦中的森的陌生,意味着森的精神性自我的生成。同时,暗示了森的两个自我的彻底分裂。
  如果说在第一个梦境中,森的精神性自我获得了独立的位置,并且彻底压倒了现实自我,那么,寻找旋转木马的第二个梦境则是森的精神性自我寻找自由自在的愿望的努力和最终的失望。木马,虽然也能使人得到自由的片刻,但它毕竟只是都市人寻求回归自然的自在状态的一种替代物,并不能真正带给人满足。“十来个年轻人拿着棍棒攻击旋转木马”,原因是“他们排队排了很久才有机会搭乘,结果他们很失望很不满意,因为旋转木马不够刺激”。森来到象征自由快乐的游乐场,不仅找不到真正的可以驰骋的骏马,甚至连可以作为替代性补偿的木马都不可得。这其实是森寻求替代物而不得的一种失望和不满足感的梦的隐义。
  这两个梦其实就预示着森最终彻底自我分裂的必然。森的精神性自我已经生成并开始了它的独立之旅。两个梦分别代表着森的精神性自我对现实中旧时的否定和现时的不满。这是他的精神性自我对现实性自我的瓦解过程。这一过程是以潜意识化为梦的形式来表达的。
  这两个梦境在小说故事的结构中的作用是不容轻视的。它不仅将现代人森的内心世界外化出来,并且使小说的故事笼罩在亦真亦幻的荒诞色调中。
  
  三
  
  小说人物森在列车终点站的遭遇更是充满了荒诞的气息。当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公事包时,却惊讶地发现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皮包便沾惹了许多灰尘。更奇怪的是,公事包里证件上的名字,竟然不是自己在失物登记表上签下的名字,而是在梦里蓝裙女子用来指称自己的那个陌生名字。于是,他终于无法取回明明属于自己的公事包。
  这看似荒诞的情节下却掩藏着本质性的真实。那就是,在终点站的森已经不再是那个拥有公事包和证件上的名字的现实性自我,而是从梦境中走出来的、充满对自由与浪漫的渴望的精神性自我。其实,早在他走出梦境之后,来到终点站之前,小说已有暗示。“他觉得自己似乎陷入在别人的梦境一般恍惚。可是谁是那个别人呢?别人不就是自己,不然还会有谁?”现实性的森在这里已经成为“别人”,可见,此处的森已经不再是小说开始时的森,而是曾经在梦中漫游的精神性自我。所以,他在终点站的失物栏中填写的是一匹蓝色的马,而不是公事包。公事包本身具有浓厚的象征色彩。它是森在现实生活中身份的代表和维持正常运转的必需品。它与象征自在浪漫的蓝色马是互不相容的。因此,公事包本来就不属于这位精神性自我的森。
  真正属于他的是蓝色的马。正如公事包与现实性自我的关系一样,蓝色的马与森的精神性自我是一体的。“……那里是谁在梦着我的梦,把我编织成一匹漫步的蓝色的马?”可见,蓝色的马就是森的精神性自我,森的精神性自我就是蓝色的马。然而,蓝色的马毕竟是一种虚幻的存在.因此,森的精神性自我也不得不在返程的列车上陷入迷失的状态,产生了对于自己的最原始的本原性迷惘和追问:“他究竟是谁?他不是我,那么他是谁?我不是森,那么我是谁?正要去哪里,是回家吗?家在哪里?……”
  这一个森已经无法回到现实的轨道上去了。这是一个新生的森,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把被遗弃的婴儿紧紧搂抱在怀里,而眼泪忍不住地滴落的缘故。这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那么,他的出路在哪里?这种追问是没有结果的。于是,森就成了一匹马,“微笑着,从车门一跃而出,奔驰在疾风劲劲的旷野。”
  森的迷失其实也就是现代人在精神性自我苏醒过来的某一时刻所面临的必然命运。
  列车长看见的蓝色马,其实是森变成的。而这一变化,虽然带来了列车的一次正常秩序的小小混乱,但最终仍打不破其运行的必然规则。列车仍在运行,悲剧也在不断地重演,这正是小说令人伤感的悲剧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