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隔膜与压抑:现代人心理结构之探析

作者:马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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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社会急遽变革的今天,有一种人生来仿佛就高高在上,在精神气势上总是要高人一筹,对人总是颐指气使指手画脚,自我感觉看上去总是处于高昂亢奋的状态。即使是掉到了落魄的境地,也是“虎落平阳”那副架势端着不肯稍稍放下一点的。这本也无伤大雅,甚至还有一种“人穷志不短”的英雄气概而颇令人肃然起敬;问题是倘拿这副架势事事要压人一头以显出自己的高明和不同于人之处,总是显露出与别人的一种刻意拉开心理距离的隔膜,那就多少有点令人不快了;更要命的是倘到别人家做客亦端着这副架势说三道四,对主人的宅居横也不顺眼竖也挑鼻子,这心理无疑就有点问题了,至少会令人感到不快或者简直说有点讨厌了。这种由表面上的目空一切所展示出的自尊,恐怕还得加上“盲目”两个字。若再细细究来,自尊与自卑其实只是一纸之隔,这种盲目的自高自大是否可理解为实际上的极度自卑?是否藉此掩盖着一种长期由于隔膜、嫉妒导致心理压抑的变态之结果?
  同样,改革的快速发展使另一些人的心态变得难以紧密地跟进,致使他们与生俱来就得低眉顺眼地看别人的眼色行事的压抑型性格特征更加显露出来。因其天生的性格缺陷他们对别人的任何指令从不敢说半个“不”字。在他们的人生字典里仿佛从来没有对别人否定的字眼。为了掩饰自己的这种脆弱,无论在何种场合或对待任何人,他们总是满脸露着微笑装出一副强者的神态,可内心的痛苦却迥异于外表的快乐,猜忌和怀疑致使他们与别人相处时总是有意无意地存在着一种远距离的心理隔膜。但为了生存,常常不得不做着违背自己心愿的事,不得不在自己最为讨厌的人而前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微笑神态。由于这种人心灵的脆弱和心理空间的狭窄,为此承受着较之常人更多的隔膜与压抑而导致心灵的扭曲。而心灵的扭曲一旦到了某个临界点就亟待释放或者崩溃。他们的心理结构大体上是消极的因素占取主导地位,其心理空间似乎长期被压抑、郁闷、沮丧等负性情绪久久地缠绕在一起,而显得盘根错节纠结困扰。无疑,这种人活在世上相当疲惫,尽管他们非常令人同情甚至怜悯。
  同时,又由于他们的极度敏感,对自身的反思和潜意识又时时告诫他们必须为自己的这种隔膜和压抑“讨个说法”来奋起抗争,而这种抗争对他们来说有时竟到了表明自身存在的惟一理由!
  铁凝的小说《有客来兮》中的女主人公李曼金大概就属于这后者,而她的大大咧咧感觉永远忒好的表姐自然就属于前者。小说的情节也并不复杂:李曼金的表姐一家三口将来作客一周,出于从小对表姐的崇拜,李曼金自然不会怠慢贵客。于是她迅速退掉两张原本计划与丈夫于假期去某地旅游的火车票开始了她精心接待的筹划。然而为时一周的热情接待导致的结局却与我们常人大相径庭,其心态完全被表姐一家三口接二连三地挑剔、鄙夷、小觑、“开导”弄得乱七八糟因而心情备感压抑。总之,李曼金精心筹备的接待计划——从吃的、用的、玩的、睡的无一让出身于高干家庭的表姐及其一家满意更谈不上感激,李曼金的心理视阈终于在最后一刹那彻底崩溃了!忙碌了一周最后换来的仅仅是一腔的鄙夷和抱怨,这使她再也无法忍耐。在表姐一家即将要离开本地返回时,李曼金竟然一反常态地脸涨得通红对他们说:“我讨厌你们,你们一点儿都不知道吧,我早就讨厌你们!”
  ——李曼金终于开始抗争了,李曼金终于说出了她长期压抑在心头的话语。小说至此戛然而止,留给读者一个极大的想象空间。
  从表面看来,李曼金的待人接物无可挑剔:她的脸上经常漾着笑容,“这仿佛是她的天性,就是遇上倒霉或惊险,她也会笑着讲给人听”。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看似活得痛痛快快的当着某高校学报编辑的中年知识分子,让我们万万想不到,她的最大愿望居然是“退休时要当着单位全体人员的面,当场告诉大家她最不喜欢谁,她最憎恶谁,她最腻歪谁”。读到这里,一丝悲凉在读者的心底漾起:这么一个快活的且有着一定文化素养的女人,她的愿望竟然就是这点诉求!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然而细想起来在我们周围包括我们自身难道就没有这种状况么?
  那么,是谁让她过得如此压抑?是谁使她养成了一种待人接物唯唯诺诺如履薄冰之习性?她真的过得一如她脸上呈现给大家那样快乐么?于是,经过一番思索,人们只能得出相反的结论:她过得并不快乐,她脸上的灿烂笑容只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这里,作者在漫不经意之中,实际上向读者传递出这么一种信息,即横亘在当下人们心理上的解不开的隔膜和压抑之可怕——有时人们表面上的东西和实际内心世界往往是两码事,甚至是南辕北辙。人与人之间的心理距离是那么的遥远,甚至超出了人们的想像。在小说中,长久的压抑在李曼金内心里终于无法忍受,一下狂泻如潮。读到这里,我们不禁感到一阵畅快,一辈子都低眉顺眼看别人脸色行事的李曼金终于把她的不满当着她的对象发泄出来了,而这,对李曼金来说又是多么的不易!
  再来看看李曼金的表姐。她出身于一个高干家庭,其父亲是一个大城市的市长。“家里的房子很大,依山傍水。房间里有一般人家少见的皮沙发,有专放电话的电话桌。表姐可以拿起电话随时拨打。有时拨给同学,有时拨给上班的爸爸。有一次她竟然把电话拨到她爸爸的机关管理处,说家里的特供油没了,需要立即派人送来。”铁凝不愧为一个著名作家,寥寥几笔,就把一个高干家女儿的专横跋扈、颐指气使的神情写活了。当着李曼金的面,话语权似乎全在表姐嘴里,而这一切隐隐的隔膜和压抑,在潜意识中一直地渗透到李曼金幼小心灵的深处。尽管表姐为人很豪爽,对李曼金也不错,但在李曼金的心底已认识到自己终究与表姐不是一路人,心里由羡慕到妒忌、直至隔膜和压抑。
  但时光终究发生了变化,二十多年过去后表姐一家的极度风光早已不复存在。其实,此时在李曼金家做客的表姐表面上的极度颐指气使和说三道四,骨子里其实是对自身窘迫处境深感自卑的一种反拨。平心而论,她的心头也充满着压抑,她对世人亦充满着隔膜,特别是对比她过得潇洒、过得舒适的人。她的内心世界其实也是一肚子的不快和极度不平衡。随着自己父亲的退位,自己的工作又不如意,加之丈夫又下了岗,这满腹的委屈与不快又向谁说?
  作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这一切于文中并没有挑明,然我们从文中的宇里行间不难窥测到表姐那复杂、扭曲的心态。尤其是作为文中的两个细节描写颇具特色:一是“惟独表姐坐的椅子,总是游离桌外耍赖似的远远地歪在一边,像个正在给其他椅子训话的领导”;另一是表姐的丈夫闻忠“说话时总把自己的手指关节捏得嘎嘎作响,不是右手捏左手,就是左手捏右手,每个指头都不放过”。这两处看似淡淡的描写是否含有某种隐喻:即表姐一家过得也很不称心,相当压抑,为此亟待释放心理的压力?
  在目下商品经济急遽发展的社会里,我们尴尬地看到人性的弱点使得一些原本还较高尚的心灵也无法抵抗得了感官享受的诱惑,这就使得人们精神层面的某种下坠甚或沦丧也不显得突然。作者在小说中对社会的快速发展进而引发的畸形价值取向及某种人士阴暗心理的剖析,深刻地揭示了在当今的社会条件下人们所面临的两难的生存困境。应该说铁凝的小说仍充满着现实主义的意味,所阐释的当代人生存状态对读者来说亦不陌生。她的这篇小说以一个完整的故事为叙事焦点,以我们耳熟能详的生活中的琐事为切入点,在历史与现实的双重维度中对国人的心理结构进行了无情的剖解与审视。当我们观照表姐的心态时,我们惊讶于其如此的复杂和丑陋;当我们审视李曼金的心态时,又为其战战兢兢的做人准则和勤勉待人的精神所悲哀与感动。
  也许,铁凝向我们昭示的也就是这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多变、缠绕纠结的普遍心态吧。
  附:
  
  有客来兮
  铁 凝
  
  这天晚上,李曼金接到南方表姐的长途电话,说他们一家三口要来。来就是要来李曼金所在的城市,来就是表姐要住在李曼金的家。表姐说,女儿冬冬考取了北方一所名牌大学,他们想让冬冬先适应一下北方。时间嘛,就一星期。
  表姐的要来,李曼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再者,表姐的口气不是商量,倒更像通知:哎,我们明天就到,啊。好像李曼金随时都在恭候他们一家。但李曼金面对话筒,脸上漾着笑,还是表示出对他们毫不迟疑的欢迎。她猜表姐在那边感受到的也一定是她的这副笑脸,她这毫不迟疑的欢迎。待人接物脸上常漾着笑容,这仿佛是李曼金的天性,就是遇上倒霉或惊险,李曼金也是笑着对人诉说:扛着的呀,我。比如那年在单位没分上房,比如职称被人挤了,比如丢了钱包,李曼金都会笑着讲给人听。她笑着,脸上泛着潮红,好看的笑眼里有光芒溢出来。一般人就觉得李曼金心里不放事,他们连李曼金讨厌谁都不清楚。但李曼金在观察人和洞悉人这方面自有她的过人之处,并且李曼金也有她的突发奇想。比方她幻想着当她退休的时候,当单位给她开欢送会的时候,她要当着单位全体人员的面,当场告诉大家她最不喜欢谁,她最憎恶谁,她最腻歪谁。很可能那被腻歪的人,还以为他从来都是被李曼金所喜欢呢,尽管一个人是否被李曼金喜欢并不重要。一想到“当场告诉”这几个字,李曼金甚至有种难耐的亢奋和预先的快感,仿佛她活了一世,就为了等着离开工作舞台时的那个“当场告诉”。只是她离退休还有些年,所以她的突发奇想只能暂时寄存在脑子里。如今表姐的要来,总不能说是她的倒霉吧,更谈不上是有什么惊险。
  李曼金放下电话,抻抻身上一件将要穿糟了的、好似再也经不住揉搓的针织衫,想起前些年媒体对一位国家领导人艰苦朴素的报道,说他的内衣穿出破洞也不买新的。李曼金想,这些写新闻的人真是不知道糟衣裳的好啊。然而,从明天起她就要脱掉这件在家穿得随体又舒坦、吸汗又透气的“破衣烂衫”,衣冠整齐地拘拘谨谨地过一个星期。大夏天的,七天。夏天在家,和李曼金联系最紧的就是这身槽衣裳,还有无所顾忌的松散。李曼金一边留恋着糟衣裳和居家的松散,一边又不忍心把未来的七天想成那么难挨。不过有一件事她得赶在表姐到来之前处理:书房桌上压着两张旅游火车票,她和丈夫何平原本是要去北疆一个凉快地方旅游的。李曼金忽然觉得眼角起了眵目糊。
  李曼金和表姐有三十几年不见了,她们是姨表亲,她管表姐的妈妈叫大姨,管表姐的爸爸叫大姨夫。小时候母亲常带她到表姐家去做客小住。那时她在表姐家是个不显山水的小孩,表姐在她眼里却显得气派而又伟岸。加之表姐穿一双偏带黑皮鞋,李曼金脚上的鞋是花条绒的,这给李曼金和表姐之间也造成了一种难以弥合的距离,虽然她和表姐差不了几岁,表姐是小学高年级学生,她是小学低年级学生。那时李曼金的大姨夫是长江边上一个大城市的市长,家里房子很大,依山傍水。房里有一般人家少见的皮沙发,有专放电话的电话桌。表姐可以随时拿起电话拔,有时拨给同学,有时拨给上班的爸爸。有一次她竟然把电话拔到大姨夫机关的管理处,说家里的特供油没了,需要立即派人送来。这件事连做饭的老阿姨都觉得不合“路数”,她不客气地指着表姐说,等着吧你,看你爸爸回来怎么批评你吧,这电话也是你能打的?果然大姨夫回来很严厉地批评了表姐,大姨也在一边说,电话是组织上为领导干部提供的工作方便,表姐也没有权力去指使管理处的干部。那时大姨和大姨夫最爱说“组织上”。对于这部组织上为大姨家提供的电话后来和表姐之间又怎么了,在李曼金的记忆里有些模糊,但表姐家的特供油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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