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从独白到对话

作者:王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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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阅读《逃跑》正如品尝一根自然成熟的品质优良的甘蔗。作品的前半部分并不起眼,与我们习见的任何一篇小说类似。虽然人物栩栩如生,叙述张弛有致,笔法不乏机智,但终究没有超越平常甘蔗前半段的那种平庸的略嫌淡薄的甜。然而越到后来越有嚼头,逼近根端,简直滋味万千,直似人生本身那复杂而微妙的况味。
  小说开头,主人公老宋由亲戚带领到灵腔剧团谋职,以实际行动赢得了团长的首肯。这个低调的出场其实意味深长、功能强大,它凝聚和传达着关于老宋的诸多信息,其中最为重要的有三:
  1.像大多数传达那样,老宋态度谦恭、品性忠厚,而且能干实于;
  2.像大多数传达那样,老宋基本处于被忽略的地位;
  3.跟大多数传达不同,其貌不扬的老宋了解意大利在地图上的形状——“一只靴子,高跟的”。这使老宋透着文化的气息,闪着一点理想的光彩。
  接下来,老宋在灵腔剧团开始了二十多年的平淡而充实的生活。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了解到关于老宋的另外一些信息:比如他谙熟人情世故,老实本分又透着精明;比如他任劳任怨,工作认真负责,涉及“文化”则“从不丧失原则”;再比如他家境贫寒、生活刻苦,闺女外孙等待接济。光阴似箭,老宋看似已与剧团融为一体,投进了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怀抱,如果没有变故,这种平静和谐的生活将一直延续到老宋告老还乡,延续到故事自然终结。
  与前半部分的平静相适应,其叙事方式也是独白式的。剧团的历史掌故、生活中的琐碎细节、老宋的来龙去脉,所有的“世界和人们”均出自叙述者的自言自语,此时,老宋基本上可视为叙述者意识的客体,他身上那点文化和理想的闪光以及基于强烈自尊的谨慎都不足以挣脱叙述者强大的独白企图而形成另一意识。
  然而突变终于发生了。变故其实早已孕育在生活之中,并非纯粹的偶然——老宋的“老烂腿”是旧疾,由于长期瞒着拖着,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保腿所需的一万五千块“天文数字”使得老宋心灰意冷,决定放弃。但唱小生的老夏凭借对落难朋友的巨大同情和深厚友情,在最短的时间内历尽艰辛筹足了这笔巨款。而老宋竟然带着巨款不辞而别——“逃跑”了,并且花很少的钱截肢,用大部分钱改善了自家窘迫的境况。
  这一部分简直风云激荡、波澜迭起,读者在持续的突转中惊讶不止。从某种意义上说,突变才是小说的真正开端和活力所在,没有突变,情节无法推进,叙事将陷入沉闷。变故和逆转拯救了这篇小说,拯救了我们平庸的生活,正如“逃跑”激活了老宋的自我意识,拯救了老宋这个人物。
  实际上,老宋携款逃跑也是从约定俗成、牢固无比的一种“施与——接受”的关系定式中脱逃。二十多年中,剧团成员喜欢他,怜悯他,宽容他,乃至帮助他,足够仁义善良。但这种善同时也是粗暴的、非道德的,以牺牲人的尊严和自由为代价。在这种不平等的关系中,老宋必须以他人的意志为意志,以他人的道德满足为准则,否则就是“忘恩负义”,就会触犯众怒、遭到唾弃。而借助石破天惊的一“逃”,时常被忽略的影子般的老宋终于成长为真正的主人公,一种足以与老夏们的意识、叙述者的意识相抗衡的独立意识产生了,尽管它并不自觉。
  至此,这篇小说已经相当出色,将它定位为巴赫金所言的对白小说毫不牵强。但铁凝的思考还没有终结,她不但善于把羊肠小道拓宽成康庄大道,而且决心在荒草凄迷中寻找通往人们内心深处的幽径。老夏是一个认真的人,因受愚弄而愤怒起来的老夏义不容辞地承担了代表群体性意识与老宋的离经叛道当面交锋的任务,他怀着必胜的信心长途跋涉去寻找老宋,想刺激起对方的“尴尬、难堪和愧疚”,以此抚慰施与者深受伤害的心灵,也给牢不可破的“情理”、根深蒂固的“文化”讨还一个公道。结果老夏如愿以偿:
  老夏在老宋脸上找到了他想要找的表情:尴尬、难堪、愧疚,还有受了意外惊吓的恐惧。这使老夏想到,老宋到底是个有文化的人,深深懂得自尊。
  老宋脸上那一系列与老夏的预测完全重合的表情暴露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老宋对自己携款逃跑的道德性并无明确的意识,相反,他更多地认同老夏们的标准,视自主的选择为耻辱。或者说,老宋的意识原本就是分裂的,一半是自我,一半是老夏;属于自我的独立意识经常处于潜隐的被压抑状态,只在非常情境之中“偶尔露峥嵘”,而属于“文化、情理、自尊”的另一半则凭借习惯的强大力量傲视一切、睥睨万物。无论如何,表现于老宋心理结构之中的“微型对白”不容漠视地进行着,然而,这是一场力量对比过分悬殊的交锋,其直接结果便是老宋的再一次逃跑。
  相对于前一次虚写的逃跑,后一次可谓浓墨重彩,只见他“撒腿便跑,他那尚是健康的右腿拖动着全身,拖动着双拐奋力前行;他佝偻着身子在游人当中冲撞,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他的奔跑使老夏眼花缭乱,恍惚之中也许跟头、旋子、飞脚全有,他跳跃着直奔一条山间小路而去,眨眼之间便没了踪影”。如果说前者是勇敢的抉择,后者则是委琐的败逃;前者充满对新生活的信心与希望,后者则暴露了内心的怯懦和虚弱;前者在非道德中包含了充分的道德感与合理性,后者则于道德之中隐含着否定自我、压制独立意识的非道德性。
  从独白到对话再到人物内心的微型对白,作者在方寸之间一次次地冲浪、冒险,营造出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几重胜境,将对人心人性的体贴理解、对道德、善良、文化的思辩省察做到了极致。
  附:
  
  逃 跑
  铁 凝
  
  二十多年前,老宋从北部山区来到这个城市,这个剧团。
  那正是城市居民储存大白菜的时代,储存大白菜半是生活需要半是政府号召,因此买大白菜还有一种买“爱国菜”的名义。冬天,大白菜下来了,各户都要买回足够全家吃到来年开春的大白菜。那时的蔬菜市场和居民的关系,就是菜农用大车小辆把爱国菜送至各家各户的关系。
  一个黄昏,老宋被亲戚领到团长面前。团长正在卸大白菜,一辆胶轮大车正停在单元门口。白菜们刚被过完秤,码成齐腰高的一堵墙,少说也有七八百斤。待团长给菜农数完钱,打发他离去,亲戚才对老宋说,这就是团长;又对团长说,这就是老宋。团长不在意地答应一声,只一个劲儿地打捋他的爱国菜,显然他是在琢磨怎样尽快把它们运上楼去。老宋看出了团长的意思,问了声:几楼?亲戚替团长回答说四楼。老宋便说:叫我吧。像很多北部山区的人一样,老宋把“我”说成“饿”。说完,他左右开弓地夹起四棵菜就往楼上走。亲戚和团长站在楼前聊起天,谁也不去理会老宋的搬菜运动。当他们再次注意到老宋时,白菜已被搬运一空。这时团长才想到请亲戚和老宋上楼坐坐。他们上得楼来,见白菜正好被码放在团长想要码放的地方——无非是楼梯一侧,门的两旁。
  团长领亲戚蹭着白菜侧身上楼侧身进门,把老宋让进客厅,拉开灯。亲戚坐下了,老宋却坚持站着。团长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跟前的老宋。老宋五十岁左右,个子偏矮,阔嘴、大脸,属于那种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忠厚长相。他的站相儿不是有些山民的瑟缩,他身子稍稍前倾,垂手侍立,像个老杂货店的伙计,仿佛随时都准备从柜台里探出身子,谦逊、热情地侍候来客。团长暗想,这分明是一个干活麻利、不招人讨厌的人——老宋是被亲戚介绍来这团看守传达室的。后来团长便和亲戚讲起他被借调出国赴意大利演出的事。这团常有人被借调出国,但他们并非担任主演,而是去做
  “武行”,这团的演员武功好,善翻打,跟头翻得漂亮。团长此行便是去意大利翻跟头了。提起意大利,一直不曾开口的老宋突然插了句嘴,说,意大利属南欧,从地图上看像只靴子,高跟的。他把“高跟”说成“高更”。团长笑了,不是笑他的口音,是惊奇老宋的出其不意,聪慧和文化兼而有之的出其不意。不用说团长本人,就是这团文化水平最高的编剧,也未必想到意大利像只高跟靴子。团长的笑给亲戚和老宋都增加了信心,亲戚再添油加醋对老宋的优势做些讲解,诸如家庭情况简单,老伴已去世,一个闺女也嫁了人,他工作起来定会专心等等。老宋的事就这样定了,他成了这团传达室的长期临时工。
  老宋任传达的这团叫灵腔剧团,国营。这灵腔在北方虽然不能和京、评、梆、豫相比,但在这一方,这半个省吧,还有着相当的代表性。这一代的名伶,男角就有六岁红,八岁红,九岁红;坤角也出过大绿菊,白茉莉,晚香玉。近几十年有过几次晋京调演,几位年轻艺人和“梅花奖”也曾经擦肩而过。灵腔还参加过数次省剧地位的竞争,虽未成功,但毕竟又给这剧种增添了一些光彩。在剧场艺术不景气的大形势下,灵腔团却磕磕绊绊地生存了下来——当然,每年的四百场“野台子”,是维系他们生存的主要方式。
  老宋在团里的任务是传达、收发,兼烧一个开水锅炉。中国人对开水本来就情有独钟,开水对艺人则更显重要。演员进排练场之前,水瓶子里的茶叶必得先用开水沏上,之后随喝随续,一续一天。不光演员,家属们也需要定时定点打开水。届时或拎壶或提桶,鱼贯来到老宋的锅炉房。打开水,对于一个剧团,乃至对于每一个有单位的中国人,真是一件实实在在、心照不宣的便宜事:开水,白打!老宋也深知这点,所以他对人们的开水观就格外重视。每天早、中、晚,锅炉不仅定时定点烧开,温度也绝对可靠。那时,老宋还必得站在当院,亮起大嗓喊几声:“水开了!”老宋所站的当院,正是这团一面为办公楼,一面为宿舍楼,一面为排练场的三面合围的中心地带。老宋一喊,果然人们都坐不住了,即使有的人家暖瓶正满着,老宋的喊也会让他们心动地再去打上一锅——端回家可以把脏污的下水道冲冲,开水冲油污,有劲儿。再说,老宋的喊里是有称谓的,这称谓似更能激起人们对开水的热情。为了这称谓,当初老宋还颇费了一些心思:他当怎样称呼他们呢?喊团长水开了?他却不能只招呼团长一家,那岂不是眼里只有领导么——这不符合老宋的做人准则。喊演员们水开了吧,这楼里还有不是演员的职工。喊同志们,同志们水开了,又仿佛把自己摆错了位置,仿佛是一个领导在向大伙儿发命令。什么也不说呢,就喊水开了水开了,可那是一种对所有人的失礼。发愁的老宋沉思良久,最后想起了一个称呼:老师。老宋最尊敬的人莫过于老师了,自己那点有限的地理知识,就来源于他在乡村初中时的老师。那时,他最喜欢的课就是地理课。后来因为家境不好,他只念到初二。现在老宋决定将全团干部演员职工家属统称为老师。老师这个称谓毕竟谁都不反感,演员听了高兴,领导和职工家属也不会挑理,无亲疏远近之嫌,无厚此薄彼之意。于是,老宋就站在院子当中开始了他的呼喊:老师们水开了!老师们水开了!
  时间久了,团领导竞把老宋的呼喊固定成最好的因事召示全团的形式。比如开大会,比如演出出发前的装车,比如年节时分大米,比如和哪位老艺人的遗体告别,都是老宋站在院中呼喊:老师们开会了!老师们装车了!老师们分大米了!老师们和九岁红老师告别了!九岁红的后代听出了别扭,想去找领导反映,一位唱小生的老夏说,今天的追悼会就靠了老宋这一嗓子,开得多热闹。你要靠领导通知,人们十有八九不到,你说哪个划算。
  不过,这并不是说老宋是一个喜爱喧闹的人,相反,他沉默寡言的时候居多。他的语言似是很金贵的,不像他的两条腿那样勤快。每天每天,他按时出入各个办公室和排练场分发报纸、杂志、信件。他步履轻捷,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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