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曲别针

作者:张 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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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冬天的雪像是疯掉了,一场未逝,另一场又亢奋地飘上。“雪终将覆盖大地/就像新婚之夜/男人终将覆盖女人。”志国半躺在待客厅的沙发上时,想到了多年前的一首诗。无疑他对这些突然冒将出来的词汇略微有些吃惊,只好歪头窥视着那个收银小姐。她还在接电话。这孩子生得浓眉大眼,额头镶嵌的几粒青春痘,被灯光浸得油腻斑驳。志国觉得把她安排在收银台是酒店的失误。她的嘴唇一直水蛭那样窜动, “她的上唇和下唇,一分钟内碰了六十九下。”志国觉得难受极了,如果手里有把勃郎宁手枪,他会用枪口顶住她的嘴巴让它闭住。
  身边的大庆不时打着呼噜。他这个人最大优点便是即便在狗窝里也能睡得像死猪一样。浓烈的涮羊肉的膻气让志国险些呕吐起来。志国只好站起身,径自踱出酒店。肥硕的雪打着旋迷的眼睛,他只好又退回去。就在这时,手机的音乐响了。电话是苏艳打来的。他看了一眼号码就关掉了。这几天她疯了似的找他。他把手机揣进兜里,大声地对那个女孩子说:“小姐,先把账给我算了。”
  女孩子有些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电话,拿着账单,开始按计算器。她皱着眉头的模样更丑了,志国突然发现,他还从来没有和这么丑的姑娘打过交道,“那两个小姐的服务费怎么算?”
  女孩子说: “一个五十,两个一百。小费我们不管的。”
  “吃巧克力吗?”志国掏出一板“德芙”,在她眼前晃了晃。
  女孩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目视着他说: “叔叔,把钱结了吧。”
  她管他叫叔叔。志国问: “我那两个客人,什么时候完事啊?”
  女孩子快快地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身高体胖,看来谁都不是快枪手。”女孩子的话让志国吃惊。他没料到她会如此作答。他突然对她厌恶起来。厌恶来得如此猛烈,以至于他的手机再次响起时,那种古怪的铃声他丝毫没有察觉。
  “先生,你的手机响了,”女孩子说,“你的音乐真好听,是王菲的《你快乐所以我快乐》。”然后她有些忧伤地说, “王菲下个月要在红磡体育馆开演唱会呢,我什么时候能坐着飞机去香港听她唱歌就好了。”
  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多么像是在总结男女做爱。那两个东北客户和那两个四川小姐快乐吗?他们去包间已经快三十分钟。他想起了其中的一个东北人。这个倒卖道轨的小伙子虎背熊腰,左臂文着一条蜥蜴,右臂上文着那个经常被人咬掉耳朵的拳击手霍利菲尔德。
  “我签字。”志国说。
  “我们这里不赊账的。”
  “你是新来的吧?我是李志国啊。去叫你们老板。”志国说, “把你们老板给我叫出来。”
  女孩子舔舔嘴唇说: “老板的孩子生病了,他正在医院呢。”
  “我找你们老板娘。”
  女孩子一边按电话号码一边说: “我们没有老板娘。”
  志国没说什么,付了钱。他想,那两个东北人,那两个从俄罗斯坑蒙拐骗道轨的东北人,那两个脖子上套着项链、满口爷们爷们我操我操的东北人,什么时候能把两个徐娘半老的四川小姐折腾完?他忧心忡忡地看了眼睡得像孩子似的大庆,咳嗽了一声。就在这时,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从门外走了进来。那个男人很年轻,女人也不老。他们瞥了眼志国,又逡巡着收银台附近的摆设。然后,他们朝大庆旁边的沙发走了过去。他们从志国身边蹭过时,那个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道让他觉得很舒服。他特意瞥了女人一眼。她身上的香水味道是那种橘子的清香。张秀芝用的也是这种香水。终日满脸疲惫的张秀芝每天上班之前,都会把橘子香水赌气似的喷到自己的脖子、头发、腋窝、手腕和裙摆上。然后她夹着那个样式老套的坤包,骑上自行车去上班。在她多年的修饰性气味里,志国一点一滴感受到,她正像一只新鲜橘子,慢慢地被日子风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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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酒店之前,苏艳已经快把他的手机打爆了。对于这个脾气急躁的女人,志国早就磨炼出了一副好耐性。“紧锅猪头慢锅肉”,志国经常教育她,凡事都急躁不得。他教育她的时候,手一直不停闲。他的衣服里经常装着几个银色曲别针。很多时候,他一边注视着别人讲话,一边把曲别针掏出来。多年前他曾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幅精关图片,上面是个叫路易斯·裘德的美国艺术家用曲别针弯曲成的小玩意儿,比如:一个沙漏,一只女人的乳房,一位单腿直立、伸展着手臂跳芭蕾的单腿女孩,一支小号。他佩服极了,他想他从来没有这样佩服过关国人。那一段时间,他对此简直是着迷了,有事没事就拿根曲别针练,他并不想做路易斯·裘德那样的艺术家,但他希望自己有那么一手。
  可是那种冰凉、坚硬的细铁丝在他的手里如此僵硬,他没能把它弯成他想像的小东西,哪怕是最简单的玫瑰也好,哪怕是那种抽象主义的小房子也好,相反,摊在手心里的那些半成品,是那种什么都不是的东西,或者说,至少他看不出它们像什么东西。还好,在弄断了无数根曲别针后,他好歹成了一个末流的曲别针艺术家:他能在几秒钟内将它弯成一把铁锹,或者一个女孩子的头像。
  那次他和苏艳做爱,他的手没有抚摩这个臃肿肥硕的女人,而是闭着眼睛,在苏艳的喘息声中,把那根冰凉的曲别针弯成了一把铁锹。在最后的喷发中,他的手死死抓住那把在黑暗中闪烁着银色的铁锹一声不吭。苏艳匍匐在他身上,轻声抽泣着。她说她知道他早不爱她了,她为他生了个儿子后,她就成了一堆垃圾。“你总是这么心不在焉,你是不是又有别的女人了?”她最后去触摸他的手掌,把那根变形的曲别针扔了出去,“上次那个堕胎的姑娘,难道还缠着你?”
  当他的手在衣兜里习惯性摸索时,他的眼睛一直逡巡着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他终于看清了他们的模样。女人好像很漂亮,也就是说,她的五官挑不出任何毛病,妆化得很精细。她用的是那种玫瑰红唇膏,听说这种色彩的唇膏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热吻不留痕”。这样,她的嘴唇远远恍惚着,仿佛一颗尚未成熟即已饱满的樱桃。她坐在沙发上,掏出镜子用眉笔融了融眼线。她的修长的双腿和臀部被那条呢子长裙紧裹着,很轻易就吸引了她身边的男人。男人的眼睛不时在女人的身上荡漾,间或说些什么。女人时不时盯着男人微笑。志国知道在这样的夜晚,男人的哪些言语最能打动女人。后来男人朝收银台走过来。这样志国和这个男人几乎并排着靠住吧台。他听到男人问:
  “还有包房吗?”
  一个嫖客和一个小姐。志国不动声色地摆弄着曲别针想,如果没有猜错,一桩皮肉生意又要成交了。他们无疑讲好了价钱。“我总是喝酒后越来越清醒,”志国想, “我没有喝多,我为什么总也喝不醉呢?”
  志国和那两个东北客人喝了三瓶五粮液。在和东北人多年的打交道过程中,他对在寒冷地带长大的人慢慢充满了敬意。他们喝酒的时候从不打酒官司,除了显示了他们天生的酒量,志国体会到,和这些爷们儿做生意,最好别耍花枪,最好的方法就是胡同里扛竹竿——直来直去。就像这次道轨生意,他们即便喝酒的时候也没提到价钱,但志国知道,他们肯定会出一个最公道的价格。当然他对这次买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当这想法闪电似的划过近乎麻痹的大脑时,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
  “对不起啊,我们这里的包间已经满了。”那个收银小姐放下手中的电话, “你们先在这里坐会吧。估计十来分钟后就有空房。”
  这家酒店位置很不错,远离闹市区,肃静安全,很多客人都是冲这点来的。志国听到男人叹息一声,对那个女人说: “我们去别的地方坐坐啊?你也知道,这里生意一向不错,叉他妈满员了。”
  女人除了笑好像就再没别的表情。小姐们最拿手的把戏就是永远像蒙娜丽莎那样弱智地微笑。志国的手指一直在不停地运动着。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无名指比中指还要长一截。谁也看不出这曾经是双钢铁工人的手。他用这双手在一家国有企业铸造过成千上万双“狼”牌铁锹,抚摩过七个女人的乳房。现在他用这双手算自己的账。虽然最近他的锹厂生意冷清,但他还是相信自己能把那笔价值不菲的生意摆弄得得心应手。拉拉的药费永远是一只饥饿的胃。他只有不厌其烦地往这只胃里灌溉纸币。他除了灌溉纸币还能做些什么呢。
  当大庆打着哈欠醒过来时,首先是对坐在身边的一对男女有点吃惊。他直着嗓子嚷道:“小姐!来壶茶水!靠!渴死我了!怎么?他们还没完啊?”
  志国没有搭理他。他把那只曲别针放在手心里,这是个女人的头像。女人的鼻子有点塌,嘴唇启着,似乎在呼喊着最动人的语言。可是她的下巴有点突兀,像刀子打开时刀身与刀鞘形成的生硬的弧线。
  这个女人是……张秀芝?苏艳?还是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姐?
  谁也不是,志国想,她是他的女儿,拉拉。脸色苍白、终日拿药喂着、患了轻度抑郁症和自闭症的女儿拉拉。拉拉。可怜的拉拉,十六岁的拉拉。喜欢吃“德芙”巧克力和“绿箭”口香糖的拉拉。得了先天性心脏病、左心房和右心房血液流速缓慢、左心室和右心室时常暂歇性停止跳动的拉拉。拉拉。惟一的拉拉。拉拉。拉拉。
  
  3
  
  大庆的茶水还没上来,楼上突然就响起脚步声。一个女人从楼梯口跌跌撞撞地跑下来。在众人不知所措的注视中,这个女人的哭声显得悲怆绝望。他们看到她的皮裙尚未拉上锁链,腰部的赘肉闪着白色腻光。“没见过你这么变态的!”女人的声音颤抖着,“小姐怎么了?小姐就不是人了?”她趿拉着松糕鞋,趁机拽了拽露脐紧身背心,然后麻利地将一件大氅裹住身体。她这才注意到那些好奇的眼神,“我先走了,”她拢了拢披散着的头发对收银台的姑娘说,“等玛丽下来,你告诉她我先回去了。让她小心点。真不是人养的!”
  她慌里慌张地推开门跑了出去,然后志国看到那个东北客人走了下来。他脸色通红,朝志国挥了挥手,叉向大庆递了根香烟。大庆接了,点着,愣愣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啥,”客人狠狠地吸着香烟,“我还没见过这样的。”他扒着大庆的耳朵说着什么。大庆尴尬地笑了两声,去瞅志国。对于这个温和老练的老板,大庆一直抱着敬畏的态度。他想问问老板是否再找个小姐,这个客人一直是他们最大的货源。很显然老板对眼前发生的变故有点恼火。他没听清客人和大庆嘀咕了什么,可他仍然很恼火。老板恼火的时候通常肆无忌惮地笑。大庆盯着老板将一枚闪着亮斑的小玩意儿糯进裤兜,朝客人咧了咧嘴巴,“再找一个!”志国拍拍客人的肩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悠着点会更舒服,还用我教你啊?嘿嘿。”
  这样志国只好再次打扰那个迷恋打电话的收银员。很显然收银员对他们抱了种敌意,她似乎还从没遇到过能把小姐吓跑的男人。“我们这里没有小姐了,”她低着眉眼拨拉着算盘,“真是对不起,你们去别的酒店吧。”然后她朝那对男女挥挥手说,“现在有空包房了,你们要吗?”
  志国的手机就是这时又滴答滴答着响了起来。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志国才知道这音乐的名字。这音乐是苏艳挑选的。她能有什么屁事?她能有什么屁事呢?他转身对客人笑笑说,“你稍等。你嫂子的电话。”
  那个东北人说:“算了算了,我先回旅馆。这里真他妈没劲。还是俺们东北那疙瘩的姑娘爽。”
  志国拍拍他肩膀,然后去看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他们正在朝这边猫悄着踱步。他关了手机,朝那个女人挥了挥手,女人诧异地问道:“你有什么事情吗?”
  志国说:“这位先生给你多少小费?”
  女人说:“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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