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典型情绪”:诗的生命线

作者:张国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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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对此诗的头两句,一般鉴赏者都从文学的描写功能着眼,认为是“写山河的雄伟壮丽”(《唐宋绝句析》第199页),“对无比壮丽的河山的热情歌颂”(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三册第121页),“北国风光,河山壮丽,……给人以清晰如画的印象”(秦牧:《艺海拾贝》第54页),“我中华大地有如此壮丽河山,岂容铁蹄践踏”(《电大文科园地》1984年第12期第29页)……不一而足。对陆诗反复吟哦讽诵之后,我觉得以上评析,似乎大而不当,未中肯綮,不大符合诗歌创作和诗歌鉴赏的基本规律。
  诗歌创作的过程一般是这样的:外界某种刺激,引发了诗人的感兴和冲动,便形成一种诗的“典型情绪”,然后,诗人便以此作为“取景框”和“过滤器”状物绘景,叙事写人。也正因为如此,优秀诗歌才总是那么诗情澎湃,凝练动人。陆游这首绝句系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年)诗人退居故乡山阴(今浙江绍兴市)时所写。身居南国,自难通过直觉描写北方河山(黄河、华山),而只能假托北方遗民的身份,听任“典型情绪”的支配,从而凭借审美想象去“托物起兴”(其实,诗题《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本身已暗暗透出此中消息)。“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弦外之音是:河再长总有止境(“入海”),山再高自有终极(“摩天”);而遗民盼望王师恢复中原,却邈无尽期(“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这样,诗的头两句同后两句通过“起兴”和“反衬”就水乳交融地糅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从而更有力地显示出诗人盼望恢复祖国山河的焦灼心情,这就更加深了这一典型情绪的深度和浓度。而这种典型情绪正是诗人忧国忧民的爱国精神的闪耀,就中也包孕着对南宋小朝廷偏安妥协的严厉斥责。
  其实,以山河起兴的诗篇,在中国诗苑中比比皆是。如湖南旧民歌中的《长工苦》:“岳麓山再高也有顶,湘江河再长也有源。惟有长工的苦水哟,吐不完呀吐不完!”咏物言情,浑然一体,何等凝练!与陆游这首七绝异曲而同工。《诗经·卫风·氓》中“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淇水虽宽总有它的岸,漯河再阔也有它的边),以河流的“有岸有边”反喻弃妇愁思的没完没了。景物描写与典型情绪融为一体。陆游的诗句,也许从这里汲取了艺术的清泉。
  由此可见,文学作品特别是诗歌,作者描写山河,并不一定就是“歌颂祖国山河的雄伟壮丽(至少主观上不一定),其间应该还有更为深层的信息和深广的意蕴,即前人所谓“言此意彼”,“诗外求诗”,“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可不是,屈原“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涉江》),与其说是“描写祖国河山的壮丽”,不如说是诗人“忠而被谤,信而见尤”(《史记·屈原列传》)所产生的抑郁、忧伤心情的外化;李白“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梦游天姥吟留别》),与其说是“描写祖国山河”云云,也不如说是谪仙人不为权贵“摧眉折腰”那种孤高傲岸个性象征性的表现。再如陆游的《游山西村》的名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与其说是“描写祖国山河的雄伟壮丽”,也不如说是诗人与农民亲密无间的交往中所产生的愉悦、惬意心情的折光反映。对此,著名学者、作家毛志成可谓别有会心。他说:“陆游再清廉,高规格的大宴总参加过几次,但这偏偏没有使他喝得吃得畅快淋漓;而农民请他赴宴,酒菜的质量自然逊色得多,他却产生了无比美妙的感觉,‘莫道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农民的朴实厚道,使他格外多喝了几口,那两句有名的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大约写的是酒后的迷路吧。”(《关于“胃”的文章》载《湘泉之友》1997年5月30日第4版)酒醉微醺,最美妙、舒畅,还是写心情。是的,诗歌中不论是绘景、咏物、写人抑或是析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抒情,从美学特质上探寻便知:诗歌是抒情的艺术。黑格尔一语道破其间的奥秘:“诗是心灵创造的新世界。”(《美学》第二卷)由此推断:诗歌的艺术使命主要不在“写物”,而应是“写心”。诗歌,是诗人在典型环境中一种“典型情绪”的宣泄。
  综上可知:“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这两句诗,在艺术手法上不是“敷陈其事而直言之”的“赋”,而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的“兴”(为了更强烈地抒发“典型情绪”)。也就是说,“描写祖国山河雄伟壮丽”云云,这样的鉴赏、评析,实质上是“执一隅之解”而“欲拟万端之变”,其结果就只能是“东向而望,不见西墙”(刘勰:《文心雕龙·知音》)。而其症结乃在鉴赏中远离了诗的生命线:“典型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