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家园的守望

作者:吴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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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上边”,是一个村子,一个在山上的村子。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都搬到山下去住了,最后只剩下由老两口组成的一户人家。这是王祥夫的短篇小说《上边》开头部分的内容。这老两口——刘子瑞和他的女人——为什么不搬到山下去住呢?随着这一悬念的产生,又由于小说的题目叫“上边”,而“上边”只剩下这老两口一家,所以小说接下来的笔墨理所当然地聚焦在了这一家人身上。老两口坚持着不肯搬到山下去住,相对于其他搬走的人,我们可以把他们说成是对房子、土地的留守、看守:“好像是,他们是留下来专门看守上边的空房的。”“既然人们都不要那院子了,老刘便在那荒败的院子里都种上了庄稼,这样可以少走一些路,村子外的地就可以少种一些。”但这样说显然没有切中肯綮说到要害处,尽管小说绝大部分篇幅确实是在写这一家人修房子。那么这老两口坚守在“上边”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呢?小说其实也很明确地告诉了我们:“她(刘子瑞的女人)在这院门口简直就是看了一辈子,从前呢,是看儿子回来,现在呢,只有看自己的男人。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着自己有些奇怪,为什么不搬到下边去住?好像是,她怕这个住了一辈子的村子寂寞,她对村子里的一草一木太熟悉了。要是自己走了呢,她常常问自己,那庄稼,那树,那鸽子该怎么办?要是儿子一下子从太原回来呢?怎么办?她这么一想的时候,就好像已经看到了院子里长了草,房顶上长了草,好像是,都已经看到了儿子站在院门口失望的样子。”这意味着作为家园的“上边”,不仅是物质上的,而且还是精神上的。他们看守房屋,耕种田地,是家园的留守者、建设者,但同时也在“看守”着那逝去的岁月和美好的记忆,他们本身就是家园的一部分,并且是最核心的一部分。小说写了他们(尤其是刘子瑞的女人)对远方的儿子突然归来的激动和关爱,实际上体现了他们作为家园的一种守望,守着一方温馨的生于斯长于斯的热土,企盼着远方的儿子归来。
  这种守望既然是精神上的,很自然的便带有了一种原始的、古老的执著和美丽。“守”是相对于“不守”而言的。小说一开始就交代“上边”的人都搬到下边(山下)去住,只剩下刘子瑞一家,就是为了突出他们这一家的“守”。本来,时代发展,世事变迁,人生各有选择,搬不搬到山下去住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大家都搬了,你为什么不搬,“与众不同”,这就显出了刘子瑞一家的执拗。不过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在一个普遍浮躁的背景下,刘子瑞一家坚持不搬,也体现了他们的冲淡、平和与宁静。这很有点儿像当年庄子钓于濮水,对楚王派去的使者,竟然“持竿不顾”。庄子坚守着他的精神家园,这儿刘子瑞老两口也同样坚守着他们的精神家园。搬到山下去住,生活上固然要方便一些,甚至还可以在经济上有所发展,但对于刘子瑞老两口来说,那也意味着他们在告别“上边”那个家的同时,也要告别他们在那个家中所享有的精神生活。别看那只是几间房子,几块田地,可那里面已经融入了他们几十年的时光,几十年的欢乐与痛苦。他们的根已经生在了那儿。当别人像鸟儿一样飞走时,他们却更愿意像树一样站在那儿,守护着他们心灵的家园。这尤其体现在他们对儿子的守望上。除了房子和土地,儿子在他们的家园中占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从他们含辛茹苦将儿子抚养成人、放飞到远方的那一天起,他们注定了就必须是一棵树,一棵不能移动的树,时时刻刻等待着远方的儿子归来。
  这种守望是寂寞的。寂寞首先来自于那无比空旷的空间。人的生存空间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大了会感到寂寞,太小了会觉得拥挤。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其实都是在解决人的生存空间问题,比如房子越砌越高是为了拓展人的生存空间,而交通、通讯越来越快捷,则是为了缩小人的生存空间。刘子瑞一家住在山上,本来是一个村子,后来仅剩下他们老两口,这个生存空间就不免太大了。在这个空间里,除了石头砌的房子(别人家还都是破败的)和刘子瑞种的玉米,很少有其他人走进来。这无疑造成了刘子瑞一家的寂寞。于是当我们在他们的院子里看到了一头驴、一条狗,以及许许多多的鸡时,应该想到那不仅仅是他们生产、生活的需要,而且还是他们用来填补空间、消除寂寞的需要。没有人可说说话,就看看这些动物吧。因此小说的第二节自然用了许多细腻的笔墨写鸡,既是小说叙述者的客观叙述,也是它们的主人寂寞时对它们的仔细观察。它们的热闹,确实给空寂的庭院增添了许多生机,给寂寞的主人带来了不少慰藉。
  刘子瑞一家的寂寞还来自于那无穷无尽的时间。空间大了,时间不长,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如果是没完没了的一天又一天,手上又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如何打发时间就不那么容易了。刘子瑞每天下地弄庄稼,他的女人待在家里操持家务,简直就是一本流水账:喂驴、喂鸡、喂狗、烧饭……饭烧好了,便到院门口看丈夫回来,“一回回地看,看一回,再看一回”。时间在这儿无形中就有点儿漫长,长得叫人心里发慌,长得叫人心生寂寞。怎么来消磨这时间?刘子瑞的女人没有多少妙计可使,却可以想想自己的儿子。儿子怎样在六岁时走进她的家;儿子上学了,她怎样每天背着送他到学校,又怎样把他从学校背回来;后来儿子长大了,不要她背了,她又怎样每次都走到村外去等儿子回来……刘子瑞女人的时间是无穷无尽的,对儿子的思念也是无穷无尽的。这是一种寂寞的思念,思念得心疼时,盼望儿子早点回来,便又变成了一种寂寞的守望。一天一天又一天,一年一年又一年,这种守望愈是久远,愈是显出其执著。儿子是在这个家园长大的,又是从这个家园放飞的,他们做父母的只要每天都守着这个家园,就等于守候着儿子,儿子就会经常回来,回来就会感到家的亲切和温暖。
  刘子瑞老两口对儿子的守望,之所以如此执著美丽,是因为他们对儿子的那份爱、那份情感也是执著美丽的。小说长达一万多字,情节简而又简,但老两口对儿子的深情厚爱却被渲染得浓浓的,让人读了心潮难平。尤其令人回味的是,小说特地把儿子设计成是老两口抱养的,更是把这种执著美丽推到了一个极致。“人们都说生的不如养的亲,这话什么意思呢?刘子瑞的女人再清楚不过,亲就是牵肠挂肚”。儿子无论是小时候上学去学校,还是长大了去太原工作,都让刘子瑞的女人牵肠挂肚。而当儿子从太原回来突然出现在家里,这种牵肠挂肚又在刹那间膨胀为无限的喜悦和疼爱。小说在这里把笔墨重点集中到了刘子瑞女人的身上。作为一个农村劳动妇女,刘子瑞的女人不善言词,对儿子的爱都是以最朴实的行为表现出来的。比如儿子从太原一回来就上房修屋:“刘子瑞女人在下边看着房上的儿子,儿子每直一下身,每弯一下身,刘子瑞女人的嘴都要随着一张一合。儿子弄好了房上的窟窿,要从房上下来了,先探下一条腿,踩在了墙上,刘子瑞女人的嘴张开了,儿子站稳了,她的嘴就合上了。儿子又在墙上弯下身子,从墙上又探下一条腿,刘子瑞女人的嘴又张开了。刘子瑞女人站在那里给儿子使劲儿,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地给儿子使劲。”一个母亲对儿子安全的担心全在这嘴的一张一合中体现了出来。再比如刘子瑞女人送走了儿子,心中油然生起巨大的失落感:“现在呢,院子里静得不能再静。刘子瑞女人一下子看到了什么?嘴角抽了抽,像是要哭了,她慌慌张张地过去了,靠厕所那边的地上,湿湿的,一小片,但已经翘翘的,是儿子临走时撒的尿。刘子瑞女人在那湿湿翘翘的地方站定了,蹲下了,再后来呢,她把手边的一个盆子拖过来,把那地方牢牢盖住了,又哭起来了。”不难看出,所谓“家园的守望”在这儿主要是指刘子瑞女人的守望,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守望。这种守望或许本来就蕴涵着一种人性美,蕴涵着一种道德因素,所以小说把这种守望也写得很美、很感人。刘子瑞的女人老老实实、朴朴实实,不矫情,不做作,小说也老老实实、朴朴实实地叙述着,不矫情,不做作,感人的细节一个接着一个,把刘子瑞女人对儿子的深爱刻画得淋漓尽致。
  守望守望,守和望构成了刘子瑞女人生命的主旋律。守着土地,守着家园,望着丈夫,望着儿子。这种守望是执著美丽的,但也是古老的、原始的。像千千万万中国老一代的农村妇女一样,刘子瑞的女人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还裹过小脚,明显是一个属于小块土地、属于过去时代的人。这可是刘子瑞女人的不幸。小块土地束缚着她,旧时代给她留下的小脚也不允许她走远,她命定了走不出她的一方天地,只能在自己的家园中守望,只能把自己的情感倾注在守望上。也就是说,是小农经济决定了刘子瑞女人的命运,她的家园的守望,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种小农经济的守望。而小农经济的守望,其中心历来是土地和后代。刘子瑞的女人作为母亲,对后代的守望自然要更重要些。儿子的名字叫刘拴柱,那其实是拴在她的心上,一刻也不能离开。或者说她的生命在儿子成长的岁月中,已经融进了儿子的生命里,儿子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对于这一点,既是刘子瑞女人的幸福,也是她的悲哀。幸福的是她有一个好儿子值得守望,悲哀的是离开了儿子她的心中便“空落落的”,显得寂寞。小农经济限制了她的精神视野,使得她在人生理想的追求上缺少一个更宏伟更远大的目标。因此,刘子瑞女人的这种守望尽管是执著的、美丽的,不乏农家的欢乐,也不乏田园牧歌般的诗情,但在一个逐步工业化、城市化的新旧交替的时代,更多的时候是寂寞的、凄婉的、哀伤的。
  儿子回家修房,在小说中占了相当大的篇幅。由于房子是家园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透过小说的写实层面,这儿修房其实已经有了某种象征意义,可以视为对家园的修补。同样,小说一开头写山上的人家搬到山下去住,原来山上的房子破败倒塌,那其实也是在告诉我们,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旧家园的荒废没落是一个历史的必然,刘子瑞老两口的坚守,只是一种对过去的依恋。但依恋归依恋,时代不会停下它前进的脚步,他们的房子在风吹雨打中出现渗漏,出现窟窿却是不可避免的。这无疑需要有人来修补。遗憾的是刘子瑞老两口老了,他们可以守着他们的房子,却没有力量去修补它,修房的责任历史地落在了他们的儿子身上。儿子回来了,“叉着腿,笑着,在房上站着,穿着牛仔裤,红圆领背心”,真是朝气蓬勃,充满力量。儿子在小说中的出现,应该说是以一代新人的面貌出现的。作为儿子,出于孝道,他为父母认认真真修好了他们憩息的房子,但这修好了的房子究竟又能维持多久呢?随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刘子瑞两口坚守在“上边”的守望,是不是一个即将终结的时代最后的守望呢?
  最后想说说这篇小说的叙述“节奏”,这大概是所有写小说的人都要遇到的问题,而且是一个不太容易解决的问题。比如有的短篇小说,尽管不长,却让我们读得不耐烦,而有的长篇小说,虽然厚厚的一本,给人的感觉却只是在急急忙忙讲述一个故事,许多地方都没有展开来写。这很可能就是叙述的“节奏”没有掌握好。小说的叙述节奏应该包括两个方面:一、情节推进的节奏;二、语言的节奏。以此来对照《上边》,显而易见,《上边》的情节是舒缓的,以描写感人的细节为主,当属一篇非情节小说,或者说是一篇散文化小说。而与此相配合的是,小说的叙述语言也是散文化的,娓娓而谈,自问自答,短句多,停顿多,硬是在慢慢渲染人物的同时,也把我们的情感调动了起来。实实在在说,初读《上边》,还真有点儿不习惯作者的这一并不多见的叙述语言,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作为一对老式农民,刘子瑞老两口“家园的守望”,好像是,还真的需要这种语言来表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