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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条军规》的诡辩式反逻辑语言

作者:张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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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思维的载体,逻辑是思维的规则。因此,逻辑对文学艺术语言具有很强的工具性作用。逻辑学家研究逻辑学的目的,是帮助人类避免逻辑错误,而文学家则可以通过有意运用反逻辑的语言,来“摹仿”现实生活中人类存在的违反逻辑的错误思想言行。但文学家并不是完全机械地复制,抄袭现实,而是在摹仿现实的基础上进行创造,达到塑造生动典型的人物形象、表现深刻主题思想、反映生活本质的写作意图。这就要求文学家须具备良好的逻辑知识和敏锐的逻辑洞察力,才能驾御这一特殊的艺术技巧,创造出精美绝伦的艺术语言。
  美国黑色幽默派作家约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1923~),正是一位擅长运用反逻辑语言的作家。他将隽永睿智置于悖论、诡辩等反逻辑语言中,生动表现存在主义的荒诞性,使读者在“形而下的荒诞”中感受到“形而上的真实”。其代表作《第二十二条军规》自一九六一年在美国问世以来,在西方文学界掷地有声,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该作品自八十年代初被译成中文至今,在中国英美文学界也引起极大反响。笔者发现,有关于《第二十二条军规》的评论文章,多运用由“外”到“内”的方式,对该作者生平、存在主义思想等理论背景,及美国二战后社会背景等方面作了充分的历史考据,成绩斐然。然而大多重主题意义、思想内涵、美学效果、道德评判,而轻写作技巧、语言特色等方面的研究。而海勒在这部作品中灵活摹仿生活中的反逻辑语言,并加以创新;使生动传神的荒谬形象普遍展现于艺术生活的各个侧面,且在每个侧面进行高度浓缩,从而典型化,形成了一个秩序、真理、正义、人道等等被粗鲁地取消了的隐喻世界。这说明该小说中反逻辑语言是一大特色。因此,本文从逻辑的角度,详细分析该作品的语言变异现象,及其对人物刻画、主题思想的作用,对关于《第二十二条军规》的评论作一补充。
  悖谬的概念自古有之。在现实生活中,人们违背逻辑的现象也十分普遍。由于人们对它习以为常,形成“自动化(automatization)”。为了达到“突出化(foregrounding)”效果,海勒充分运用逻辑错误的语言形式:概念、判断、推理、论证等方面的逻辑错误,使各种反逻辑语言现象充塞于他的作品之中。违反逻辑规律的语言运用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形成“非熟悉化(defamiliarization)”或“使陌生化(estrangement)”。将人们熟视无睹的事物陌生化,使习以为常的事件人物置于高倍显微镜下或哈哈镜下予以放大或变形,通过极力夸张,以显其客体本质。由于主客体间插入了这种奇特的心理距离而造成了强烈的刺激,从而唤醒人的心智,引发读者从一个出乎意料的新角度,来观察社会和人类自身,从中领略一般角度难以感知的真谛,达到惊世骇俗的目的。
  
  二
  
  以诡辩为例,诡辩者为达到辩胜的目的,会使其辩论过程显得逻辑性很强。他以逻辑性强为假象,极力违反别人难以察觉的逻辑规则;有时又会利用逻辑规律,隐人耳目。有意利用逻辑规律的诡辩更能迷惑人,更体现了似逻辑性的特征。约瑟夫·海勒为了生动刻画艺术形象,将违反逻辑规则的错误程度极端化。在该小说中,既有“有理”到连作为全知旁观者的读者都难以一时找出漏洞的诡辩,又有完全违背事实真理,但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却得以胜辩的弱智诡辩。作者海勒成功地把握了这一艺术原则,即“越是特殊的,越是荒谬的,甚至越是超现实的,就越是普遍的,越是本质的”。
  
  1“弱智诡辩”
  例1:“他说话一向算数”。有一回,一个来自明尼苏达州的骨瘦如柴的少校撇着嘴唇向米洛口口声声说每个人在联营机构里都有股份。面对他的挑战,米洛顺手拿起手边的一张纸条,在上面写上“一股”两个字,鄙夷地递了过去,从而赢得了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的羡慕和钦佩。
  米洛“人人有份”的“股份”学说可谓荒谬,在事实面前,本已原形毕露,用一张写有“一股”的纸条就代表了真实的资本。按照常理,弄虚作假一旦被发现,应该受到正义的惩罚。然而,在海勒的艺术世界里,弄虚作假者却“赢得了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的羡慕和钦佩”。再加上“说话一向算数”、“口口声声”、“顺手”、“鄙夷”等感情色彩词语的衬托,更表现出这个颠倒的世界里“使抢劫变善行”、“使罪恶变美德”的疯狂。作者运用逻辑上的偷换概念,形成夸张和讽刺,达到了完美的语用效果。在小说描写的世界中,只有离奇的才是正常的,而真正正常的事物却变成不正常,甚至是不可能的事了。使读者深刻感受到,小说人物的理性完全遭到践踏,人类世界的传统价值体系彻底被颠覆,达到了以逻辑混乱和悖谬曲现事物真谛的目的。作者以此隐喻,摹仿他所认识的黑白颠倒、秩序混乱的不合逻辑的荒谬世界。
  例2:“你已经死了,长官。”他手底下这两个士兵中的一个解释道。
  “你说什么?”
  “你已经死了,长官。”“也许这就是你总感觉到身体冰凉的原因。”
  “不错,长官。你大概死了很久了,我们原先不过没察觉罢了。”
  “你们俩究竟在胡说什么?”丹尼卡医生尖叫起来。他本能地感到某种不可避免的灾难正在向他逼近,一时间竟愣住了。
  “这是真的,长官,”“记录表明,你为了统计飞行时间,上了麦克洛特的飞机。而且,你没有跳伞降落,所以飞机坠毁时你肯定牺牲了。”
  “是啊,长官,”“你居然还有体温,你应该高兴才对。”
  人死了,身体会冰凉,这是正确的推理,记录证明结果也可以算作一个必要条件。但面对活生生的医生这一最根本的证明,却视而不见,形成大前提不成立。即使小前提成立,得出的结论也是非真。然而,在这部小说里却使非真结论真实化,这就导致了活死人的极端荒谬。官方蓄意迫害,诡辩已是不可理喻,而士兵面对事实,竟仍然没有发现事实真相,则更为荒谬。经过争取无果,到后来甚至医生也承认了自己的死亡。被剥削阶级和被统治者毫无反抗的可能,甚至连反抗的意识也完全丧失。他们在承受的同时,又成为疯狂制度的间接维护者、推行者。海勒的这种艺术手段在该小说中并不是单纯的点缀方式,而是对人物性格与作品主题具有认识价值的语言手段。这种语言若在日常交谈中出现,会被视为荒诞不经,毫无意义,甚至似乎是疯话。但它在表现主题意义上却有其特殊的语用效果——所描写的世界是个异化的世界。
  
  2悖论式和循环式语言
  广义地说,悖论即荒谬的、违背常理的言论。在逻辑中所说的悖论,是指从表面上正确的前提出发,经过似乎合乎逻辑的推理,却得到了自相矛盾的结论。悖论是一种循环式逻辑矛盾,这一点是悖论与一般逻辑矛盾的不同之处。对于一个问题,当我们的思维循着一条途径进行时,由于思维内容自身的原因,结果往往使我们的思维不知不觉地又回到了起始状态。并且如此循环不已,陷入一种无休止的困惑之中。悖论使人们陷入“真——假”的思维怪圈而不能自拔,成为思维的羁绊。海勒充分利用悖论困惑人思维的特点,使完全违背事实真理的弱智诡辩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得以胜辩,使读者深深感受到,承受一方感情何其麻木,思维何其混乱,精神何其痛苦。他们或是根本不反驳,并将这种反事实事实化,使混乱和疯狂合理化;或是千方百计想突破这个怪圈,却始终无济于事,无可奈何。这就是将生活中的陷阱在艺术中夸张化、恐怖化,达到震撼读者心灵的目的。
  
  21上下矛盾的悖论
  例3:“就第二十七司令部来说,你只要飞四十次就行了。”
  约瑟连听了十分高兴。“这么说我可以回国了。对吗?我已经飞了四十八次。”
  “不行,你不可以回国。”前一等兵温特格林纠正他说。
  “你疯了还是怎么了?”
  “为什么不能回国呢?”
  “因为有第二十二条军规嘛。”
  “第二十二条军规?”约瑟连大吃一惊,“第二十二条军规到底跟这有什么关系?”
  “第二十二条军规规定。”亨格林·乔用飞机把约瑟连送回皮亚诺扎岛后,丹尼卡医生耐心地回答他说,“无论何时你都得执行司令官命令你做的事。”
  “可是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说,我飞满四十次就可以回国。”
  “可是他们并没有说你一定得回国。你一定得服从命令。圈套就在这里嘛。即使上校违反了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的命令,在你飞满规定的次数后还叫你飞行,你还得飞嘛,要不然,你就犯下了违抗上校命令的罪行,那样一来,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当真要向你问罪啦。”
  在这段对话中,海勒让读者跟随着主人公的情绪和思维,首先让大家沉浸在飞够四十次就可以回国的喜悦中,以为有了获得生命和幸福的可能; 随即又被断然拒绝,使读者的心情由高峰跌入低谷,带着失望的心情去寻找原因。原来,这个悖论中包括两个命题,后一个命题暗含否定、抵消前一个命题的意义。甲命题规定飞四十次就“可以”停止飞行;乙命题规定“必须”服从司令官的命令,而司令官又可将飞行次数无限提高,让人永远飞行。海勒就是这样广泛使用不同语言层面之间隐含的悖论,对专制机器造成的普通人的难堪处境进行巧妙的揭露。
  
  22二难推理
  二难推理,顾名思义指客观情况只有两种选择的可能性,无论选择哪种可能性,其结论总是令人难以接受,即所谓“左右为难”或“进退两难”。要做成某件事,先要完成某一条件;而一旦完成了该条件,这件事就永远做不成了。有效利用二难推理,可以认识、表达或揭示人们思想困惑和内心矛盾冲突。
  例4:“别老是长官长官地叫我!”
  “是,长官。”
  “不叫‘长官’时,也得喊一声‘长官’。”梅特卡夫少校命令道。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别老是长官长官地叫我!”是命令,要服从,但同时又违反了“不叫‘长官’时,也得喊一声‘长官’”的命令。而为了服从第二个命令,又违反了第一个命令。不论叫“长官”还是不叫“长官”,都是违反军令。作者巧妙运用这富有魅力的思维牢笼,将人死死地夹在没有空气的缝隙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23循环论证
  循环论证是指在一个论证过程中使用的论据,直接或间接依赖论题的逻辑错误,也称“恶性循环”。它就像深不可测的旋涡,席卷小说中小人物的爱情、尊严和幸福;也将读者的思维在还未完全发现突破口时,就陷入旋涡般的怪圈中难以自拔。例如当约瑟连坠入情网,想知道露西安娜肯不肯嫁给他。下面是他们的对话:
  例5:“你疯了。”
  “为什么说我疯了?”
  “因为我不能结婚。”
  “你为什么不能结婚?”
  “因为我已经不是处女了。”
  “那和结婚有什么关系?”
  “谁会娶我呢?没人肯要一个不是处女的姑娘。”
  “我要,我要娶你。”
  “但是我不能嫁给你。”
  “你为什么不能嫁给我呢?”
  “因为你疯了。”
  “为什么说我疯了?”
  “因为你想娶我。”
  这里使用的是间接循环论证,是一种比直接循环论证更为迷惑人的论证方式。作者通过逻辑的混乱和悖谬,对普遍接受的价值和伦理观念提出质疑。展示基于不同立场观点的不同情感逻辑、以及世事的复杂与无序。海勒小说中充满了许多类似的重复赘述的对话。在语言表层,这些对话充满了声音却毫无意义。对话人反复提出同一问题,或重复同一句话。在这段对话中,约瑟连和这位姑娘始终在“疯”、“娶”、“不嫁”之间旋转循环,根本无法沟通;而导致这种混乱的原因在于,“没人肯要一个不是处女的姑娘”。这种社会舆论给这位姑娘一种思维定式,使她不能接受渴望的爱情。不论她成为非处女的原因何在,社会没有剥夺她争取爱情的权利。而她不但没有认识到这点,反而认为约瑟连“疯”了。可见,在这样的社会里,争取爱情的行为被讽为疯狂。这种对话的背后所表达的意义有三:其一,人与人之间正常而有意义的交流是不可能的;其二,只有在一切都变得混乱而无意义的世界里,这种无意义的思想交流才可能存在;其三,反复重复的话题是说话人心灵受困的部分,是他们迫于外界舆论的压力接受的观点,与内心自然流露的愿望形成冲突时的外化。
  
  三
  
  文学艺术是摹仿的艺术,既表现世界的真相,也扭曲世界的真相。从表面上看,文学仿佛是在扭曲和异化世界,即海勒的做法;从实质上看,作家是在真实地、忠实地表现世界。由于《第二十二条军规》当中表现的是世界扭曲的一面、变异的一面,因此才以违反逻辑的方式来表示世界的现实逻辑。与现实主义文学不同的是,现代主义文学不以写实主义的摹仿手段表现世界之真,而是含沙射影的方式来隐喻世界。《第二十二条军规》所表示、描述的世界是一个隐喻,是一个镜子,从中可以看到人们生活其中的世界荒谬的一面。因此可以说,世界的逻辑是没有问题的。逻辑是支撑世界运动和发展的理据。虽然本文所“调查”到的海勒笔下所写的世界不合逻辑,但世界本身的正确的常规逻辑还在,所以才有不合逻辑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海勒以荒谬之笔描写一个清醒的世界,它是合乎逻辑的。曹雪芹笔下的“满纸荒唐言”,实际是一种呼吁而已。对于海勒来说,也是如此。因而,本文讨论的反逻辑言语,其实是以世界的逻辑话语为依据和参照系的。只是,海勒以其艺术之笔点染出一个使人震惊的反逻辑世界,为的是追求理想的、浪漫的诗意世界而已。军规束缚了人性和自由,故而伤害、扭曲了人正常的、规范逻辑结构。这就是作家海勒所要表达的深刻思想。
  “所有的逻辑错误都是制造幽默、产生笑话的源泉。”形式逻辑是科学思维的规则,在生活中与真理、对象性和客观可能性相结合。如果违反了思维的规则,就有可能产生使人发笑的幽默。约瑟夫·海勒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充分利用了诡辩式反逻辑语言的特殊语用意义,强化了其能指作用,形成作者正确逻辑思维方式、与艺术世界人物错误思维方式的对抗性对话。在读者以思维规则为标准的前提下,使艺术形象不断产生幽默效果。但同时,约瑟夫·海勒并不像传统的幽默作家一样,给读者以喘息的机会。他将这些逻辑错误从量和质上都发展到极端,产生“变异”,形成怪圈,不设出口。使读者渐渐被艺术世界中的荒谬感所包围,产生恐慌和错位感。这样,读者充分感受到了“幽默”背后无边无尽浓浓的“黑色”步步逼近,从而完成了黑色幽默的特殊艺术效果。然而,无论艺术世界具有如何反常的序列,它仍然来源于生活。因此,会令读者在荒谬中顿悟,从新的角度审视现实中司空见惯而显平淡无奇的现象,认识到生活的真谛。约瑟夫·海勒所描绘的主体事物本身是丑的,然而由于描绘得惟妙惟肖,如同一朵美丽的“恶之花”,因而读者依然感到了很强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