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精壮顿挫 一唱三叹

作者:彭崇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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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叶战,秋声露结,雁度砂碛。细草和烟尚绿,遥山向晚更碧。见隐隐云边新月白。映落照、帘幕千家。听数声何处倚楼笛,装点尽秋色。脉脉。旅情暗自消释?念珠玉、临水犹悲感,何况天涯客!忆少年歌酒,当时踪迹。岁华易老,衣带宽、懊恼心肠终窄。飞散后、风流人阻,蓝桥约、怅恨路隔。马蹄过、犹嘶旧巷陌。叹往事、一一堪伤。旷望极,凝思又把栏干拍。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自号清真居士,北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在词史上,他是承前启后、立派开宗的一流大家,有“词家之冠”、“词之集大成者”及“词中老杜”等美誉。他的影响巨大而深远,由南宋而直贯清代。
  王国维曾说:“美成《浪淘沙慢》二词,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人间词话删稿》)这首词是周邦彦两首《浪淘沙慢》中的一首,虽不如另一首有名,却也不失为词中精品,写景抒情均有其独到之处,从中可见周邦彦词之独有风格和基本特色。
  词的上片写秋景,下片叙旅情。开篇三句写秋声,一风声,一雁声。起句“万叶战”,似写叶,实写风。“万”言其多,叶多则风响,树叶在秋风中颤动,其“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之声可闻。善于化用前人诗句、尤其是融化六朝小赋及唐诗中的鲜活语言入词,读来有浑然天成之感,是清真词的一大特色。此句自白居易“砋榈叶战水风凉”(《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一语化出而了无痕迹,正体现了清真词的这一特色。此外,周邦彦在这里用的是一个拗句。周精于词律,细辨四声,作词讲究文学美与音乐美并具。而为增强语言效果和艺术表现力,他也常常使用拗句。应该指出的是,像这首词起句即拗的情况,在全部清真词中都是极为少见的。以此而开篇,自显得峭拔奇崛,不同凡响。这既与周词沉著拗怒之格一致,似亦与写风声之句意相关,可谓有意而为之者。这句写风声,第三句“雁度砂碛”则是写雁声。“砂碛”(shā qì),此处当指沙漠,杜甫有“今君度砂碛,累月断人烟”(《送人从军》)句,写从军之苦,而这里“雁”与“砂碛”的意象组合,传达的是何等悲凉的秋意,分明能让人听到雁群飞过沙漠的惨惨哀鸣之声。柳词有“断鸿声远长天暮”(《夜半乐》)、“断鸿声里,立尽斜阳”(《玉蝴蝶》)之语,辛词有“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水龙吟》)的名句,然皆直写其声,这里周氏则是以形写声。耳闻其声,如形在视中,亦钱锺书所谓通感。而第二句“秋声露结”,意谓秋声像露水一样凝结于天地间,沉浑而涩滞,久久不能散去。“结”字在此已点出一种沉凝的悲感。这句与杜诗“晨钟云外湿”(《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的写法颇类近。
  以上写秋声,下面两句接写秋色。
  “细草和烟尚绿”,描写出在淡淡的寒烟(雾气)中细草尚未枯黄的景色。古人多以草喻离情,可知此虽景语,自关乎情,而与王安石写故国晚秋之景的“寒烟衰草凝绿”(《桂枝香》)辞、意皆近。“遥山向晚更碧”,山以树草而碧,在暮霭和落照(下有“落照”之语)中,遥远的山峰显得更加碧绿。然而,这种碧绿,过于阴沉和浓重,令人望而生出伤心之感。传为李白所作的《菩萨蛮》云:“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伤心碧”的描画,已经完全是诗人主观感情色彩的对象化。在周氏的调色板上,无疑也融入了这种感情色彩。柳词“空目断、远峰凝碧”(《倾杯》)中,也以“远峰”之“碧”为意象。试将柳句与周句相比:“远峰”就是“遥山”,这是相同之处;所不同者,只是后者由于“向晚”而“更碧”。周氏于“碧”前着一“更”字,实更显其情。这两句,所写之景是迷蒙而萧瑟的;而其抒情,也是较为含蓄的。以下则分承前所叙写的所见与所听,于其后的所“见”与所“听”中深一层地渗透自己的悲戚情怀,为下片的抒情作进一步的铺垫。“见隐隐云边新月白。映落照、帘幕千家。”所见者,是刚出现于云端的若隐若现的洁白的新月,而千家万户此时正笼罩在即将消逝的斜阳中。这里,写所见,由迷蒙转而为清朗,萧瑟转而为苍凉。“听数声何处倚楼笛”,所听到的,则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吹出来的令人凝眸远望而思绪悠长的笛声。写所听,则由风声、雁声之凄切转而为笛声之幽怨。而暗用柳永“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倾杯》)与唐人赵嘏诗“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长安秋望》)之句意,也使其内含更为丰富。“见”、“听”两个领字既照应了前面,也明晰地显示出写景的层次。并且,随着层次的推进和所“见”所“听”对象的转变,其情感的起伏和意绪的波动,也能给人以真切的体会。层层铺写,声色交错,始终暗循着的是一条无形的情感线索。作者的悲戚情怀,就在这一层一层的清秋晚景描写中一点一点地透露出来。最后归结到过峡语“装点尽秋色”,自然地过渡到下片,引发出自己的离情别意和乡情旅思。
  “脉脉”为凝视貌。这二字句的换头总括了上片。上片所描述的“秋声”和“秋色”都是词人在独自久立的无语凝视中的所“听”和所“见”。与此同时,这换头也开启了下片。“旅情暗自消释?”这凄然的设问也是在久久凝视后所自然地引发出来的:羁旅中的愁情能暗暗地自行消解吗?修辞上的设问正是这样的无疑而问,而自问之后便是词人的自答:“念珠玉、临水犹悲感,何况天涯客!”“珠玉”常以喻风姿俊秀之人。《晋书·卫筁传》:“骠骑将军王济,之舅也,每见辄叹曰:‘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此处以珠玉指代所爱女子。“临水”一词,含送别之意。宋玉有“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九辩》)之句;柳永则云:“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戚氏》)。这两句的意思是:怀念起心爱的人,与她在水边分别时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令人犹自平添伤感;又何况我现在还是一个两鬓风霜的天涯行客呢!这既是自答之语,又深得承上启下之妙。上句承上,触景(上片所写之景)而生情;下句启下,由现实的景况引起对少年时代人生踪迹的追忆:“忆少年歌酒,当时踪迹。”这种回忆,似乎是词人仅有的慰藉,也寄托着词人潜在的愿望。在这里,由一“念”一“忆”两个领字所领出的离别之伤、飘零之苦与少日肆情歌酒之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外,柳永词曰:“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戚氏》);周邦彦的这两句似出于此而较之更为凝练。从“念”到“忆”是一个转折,接下来,“岁华易老”,又是一个转折,由“当时”再转回到现实中。光阴飞逝,人生易老,而自己此时仍远客他乡。对少时欢乐的回忆,不但不能消解、反而只能加深现实之愁苦。“衣带宽”言人之消瘦,语出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凤栖梧》)及秦观“离别宽衣带”(《千秋岁》)句。“懊恼心肠终窄”则是说人的烦恼不断,总难释怀。这两句写现实的身心景况。两句句尾嵌以“宽”、“窄”二字,以感觉的反差增强了表达的效果。“飞散后、风流人阻,蓝桥约、怅恨路隔。”继“念珠玉”句而续写离情:自飘飞离散之后,风能流动而人却为路途所阻隔,纵有蓝桥之约,难温重逢之梦而空余怅恨之情。蓝桥即陕西蓝田县蓝溪之桥。相传其地有仙窟,唐代裴航科考落第后遇仙女云英,即在此地。据此传说,后常以蓝桥喻指男女约会之处。周邦彦自幼熟读经史,博览群书,因而长于用典。虽然周氏作词不以用典多为特色,但往往能信手拈来而自然贴切,恰到好处。与此同时,鲜明的对比,强烈的反差,亦多见于清真词中,以此描写客观事物和人的心理活动是周氏常用的艺术手段。这里,周氏又将风与人作对比,风是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自来自往的,而人却无法排遣与日俱增的离愁和漂泊天涯的羁怨。这种对比更能显出人的无奈。上有风、人之比,下又以马喻人:“马蹄过、犹嘶旧巷陌。”用的是借喻的修辞手法,句中只有喻体,而本体出现在下句:“叹往事、一一堪伤。”马经过旧时的巷陌,还会像记起什么似的嘶鸣起来;人想起往事,又怎么不会为那些令人伤心的回忆而感叹呢?真可谓马犹如此,人何以堪!词人追怀往事多哀伤之语,周氏此语与李煜“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浪淘沙》)及柳永“追往事,空惨愁颜”(《戚氏》)等皆属此类,且于辞于意亦皆相暗合。
  “旷望极,凝思又把栏干拍。”这最后两句,是总结全词的精妙之语。“旷望”即远望。上片写景,所写都是“旷望”的内容,因而“旷望”可说是上片的结语。“凝思”即沉思。下片抒情,细写心理活动,所写皆为“凝思”之所及,因而“凝思”又可视为下片的结语。“旷望”、“凝思”最后落在“又把栏干拍”这个看似极为简单的动作上。实际上,这一动作所反映出的作者在内心世界及心理活动是并不简单的。手拍栏干表示心中颇不平静。据宋人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记载,有一个叫刘孟节的,与世多有不合,常独自凭栏,怀想世事,曾作诗“读书误我四十年,几回醉把栏干拍”,以吐胸中郁闷之气。离别和羁旅引起词人的悲伤、懊恼和怅恨,回忆、企望和感叹。万千思绪萦集于心,最后出于无奈而只能用这一无语的动作来表示。从旷望、凝思到手拍栏干,这样的结笔是对全词高度的概括。
  近代长沙人夏敬观在《手评乐章集》中说:“耆卿(指柳永)写景无不工,造句不事雕琢,清真效之……耆卿多平铺直叙,清真特变其法,一篇之中,回环往复,一唱三叹。故慢词始盛于耆卿,大成于清真。”周氏作慢词,章法极严,又极多变化。谋篇布局,既层次井然,结构严谨,又不满足于单一、直线条的起承转合和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的旧有模式。写景状物,言情述意,既非柳永式的平铺直叙,亦非苏轼式的直抒胸臆;既一笔赋陈到底,又执意寻求变化,往往写得盘旋曲折,起伏无常,正所谓“模写物态,曲尽其妙”(强焕《题周美成词》)。其于音律,既清浊抑扬,又谐美清蔚。其于技巧,则众长博采,多法并用,点染、勾勒、顺逆、离合,皆挥洒自如,淋漓尽致,无单调生疏之嫌,有博大精深之誉。而这些,尤其与他善于表现复杂的情感、丰富的内心世界密切相关。就此而言,这首词实可称为其代表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