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成熟的象征

作者:高少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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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00三年五月四日是胡也频诞辰一百周年。“左联”五烈士之一的胡也频,生前写下了几十篇短篇小说、两部小长篇、十余个戏剧、十几篇杂文,还写了二百多首诗。他早期的诗,深受仅长他三岁的年轻的中国象征派诗人李金发的影响,这样,他灵感的爆发期所写下的不少诗篇,都染上了象征派的色彩。胡也频在下面几首象征诗里,就特别注意诗歌意象的象征性。《秋色》作为一首象征派诗篇是比较典型的。
  
  悲哀的颜色,
  笼罩着瘦削的树枝,
  如既往的失意之梦影,
  流荡在我心头,隐隐约约。
  
  低低叹息在生之疲乏中,
  我凝睇于无数芦苇之颠沛,
  呵,回忆旧情,
  我的眼泪,如残叶上之坠露。
  
  凄凉的寂寞的秋风,
  浮漾着我的青春之美丽——
  恍惚地这回忆之迷茫的力,
  毁灭了我所有之微笑。
  
  我的悲哀,如江边的乌云,
  随旋风卷入淡漠之斜辉,
  染上脱叶的树枝,
  现出黯淡的秋之颜色。
  胡也频是将生命完全融入文学的作家,他的一生是诗化的一生,革命化的一生,正如他最终是以一个英勇无畏的“左联”作家被敌人杀害了一样,胡也频早期的诗歌也不是那种当时流行的一些诗人常有的“蜜甜的忧愁”,如徐志摩的《沙扬娜拉》,而是真诚的诗!虽说胡也频早期的诗有浓郁的象征派诗的色调,但这时期他所写的诗只能代表着他未找到革命前的彷徨,而且我认为这种彷徨是一种渗入肌肤
  的生命体验,是革命价值寻求生命价值得以实现的困顿,而不是所谓的矫揉造作
  的“为赋新辞强说愁”。
  《秋色》在表层的意义上是写深秋的景象的枯萎、悲凉。秋色是总体象征:“瘦削的树枝”、“残叶上之坠露”、“寂寞的秋风”、“黯淡的秋之颜色”。深层的意义则是:在感伤的情绪中隐藏着强大的精神力量。全诗共分四节,诗人用一连串富于个性特征的意象,渲染和烘托了深秋景象的“悲哀”。
  第一节诗集中地写了“树枝”的意象,为全诗定下了苦难和孤傲的基调。“悲哀的颜色,/笼罩着瘦削的树枝,/如既往的失意之梦影,/流荡在我心头,隐隐约约。”深秋的景象是“悲哀”的:“悲哀的颜色”、“瘦削的树枝”、“凄凉的寂寞的秋风”、“脱叶的树枝”、“黯淡的秋之颜色”,但胡也频不仅仅只写“脱叶的树枝”,而是特别写了孤傲的“瘦削的树枝”,这就在悲凉之中又给人一种孤傲挺拔的力量感。这是诗人胡也频既往的失意之梦影,那一派郁郁葱葱蓬勃向上的理想之花凋谢、枯萎了,但它们却在诗人“心头”留下了深深的、难以抹去的伤痕。这伤痕“隐隐约约”地流荡在诗人的心头,搅得诗人寝食不安。在诗的第一节,诗人集中地写了“树枝”的意象,为全诗奠定了悲凉而孤傲的基调。
  诗的第二节至第四节,诗人的思绪和诗思,都是沿着第一节诗句所定下的基调,但诗的第二节,抒情的视角发生了转换,由对深秋景象的悲哀转为对诗人内心的悲哀抒发。“低低叹息在生之疲乏中,/我凝睇于无数芦苇之颠沛,/呵,回忆旧情,/我的眼泪,如残叶上之坠露。”望着芦苇在强劲的秋风中摇曳、摧折的姿态,诗人联想到生命的艰难。他自己从十七岁逃离福州,八年来,辗转上海、天津大沽口、烟台、北平,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所以,诗中“颠沛”一词儿,在这里用得非常准确、贴切。它不是颓废,不是枯萎,也不是悲泣,而是一种隐忍,一种坚韧,一种流浪感。这是诗人“旧情”的象征。在以往的岁月里,诗人真的奋斗过,抗争过,对艰苦的生活表现出本能的坚韧性,但一切的努力都毫无结果,所以,诗人有权利对现实表示失望!所以,“我的眼泪,如残叶上之坠露”,这里的“眼泪”比起那种儿女情长的眼泪,显然具有更大的咸度、苦度、深度和力度!
  诗的第三节,诗人没有继续让悲哀的感情在“回忆旧情”的世界中徜徉,而是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世界。“凄凉的寂寞的秋风,/浮漾着我的青春之美丽——/恍惚地这回忆之迷茫的力,/毁灭了我所有之微笑。”虽说没有充满活力的,“天真烂漫的”青春之美,比起美好、欢快的“青春之类”,色调是黯淡了些,情绪也感伤了些,但这是一种成熟的象征,这种“毁灭”的意义,不啻于炉中炽红的铁块浸入冷水淬火,更为坚硬!
  诗的最后一节,诗人又回到了第一节对深秋景色“悲哀”的描摹上。但这是一种爆发力的悲哀,也是胡也频的悲哀。“我的悲哀,如江边的乌云,/随旋风卷入淡漠之斜辉,/染上脱叶的树枝,/现出黯淡的秋之颜色。”胡也频式的悲哀,是一种爆发力很强的“悲哀”,它能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它决不是暮霭中即将消失的一抹残霞,而是“如江边的乌云,随旋风卷入淡漠之斜辉”。第四节诗的最后两行,呼应了第一节诗中“瘦削的树枝”的意象,原来那苍劲、孤傲的“树枝”,是诗人悲愤的情感染上的色彩,这是一枝不屈不挠的生命象征的“树枝”,它在秋风中悲泣,在秋色中傲然挺立,但它永远不会折断!
  这首诗体现了象征主义的“契合论”,人与自然和谐地统一起来。秋色是总体的象征,在诗节中诗人又一次突出了“树枝”的象征意义,给人以完整而清新的审美感受。《秋色》实际上是无法实现人生理想的“悲哀”。
  
  欲雨的天色
  
  已经是太阳出山的时候,
  丛立在地上的树林,
  尚不现一枝之影。
  
  圆天早失了边界,
  只是黯淡,朦胧,
  如一团炊烟之散漫。
  
  气压低低的,
  倘再遇故事中的杞人,
  必忧天之将崩坠。
  
  到处是一重阴郁,
  即在最近的屋端,
  亦不见乌鸦或孤雁的飞翔。
  
  呵,这欲雨的天色,
  如小孩子的哭脸,
  又如新时代的青年之苦闷。
  
  这是一首非常出色的象征诗。也是胡也频所写的象征诗最出色的一首。
  首先把法国象征派诗的手法介绍到中国来的青年诗人李金发说:“诗之需要image(形象、象征)犹人身之需要血液。”在这首诗里胡也频特别注意诗歌意象象征性的美学原则,《欲雨的天色》作为一首象征主义诗篇是非常出色的。
  一九二七年初,随着北伐战争的进程,革命发展到了长江流域。这时中国的政治形势,阶级关系、社会矛盾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方面,人民革命处在高潮中,统治中国十五年的北洋军阀势力走向了末路;另一方面,帝国主义加紧了对中国革命的干涉,新的反革命势力的联合逐渐形成。这时,在帝国主义的支持下蒋介石下定了“整理国民政府”的决心,首先解除上海工人武装,然后以在沪国民党中央执、监委员“取代武汉派,夺取中央党部,排除共产党”。四月十二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了严重的反革命政变,它表明第一次国共合作发生破裂,革命统一战线出现严重分化,轰轰烈烈的第一次大革命遭受了严重挫折。中国大地一片血雨腥风,阴霾笼罩着黑压压的天空。
  其时,革命遭到疯狂的镇压,许多进步知识分子的理想幻灭了,他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失望和苦闷之中。在这种时局下,年仅二十六岁的青年诗人胡也频奋然提笔写下了《欲雨的天色》这首诗。在这种苦闷的心境下,胡也频找到了一个准确的象征体,“欲雨的天色”贴切地表达了革命青年在压抑、彷徨而又渴望新的暴雨来临的心态,也十分形象准确地做了追求革命的青年的苦闷的象征。
  将浓重的黑暗的政治氛围的感觉加以形象化表现,是这首象征诗的基本特色,象征和暗示的运用在这首诗里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全诗共分五节。诗的第一节,语言朴实无华,明白晓畅:“已经是太阳出山的时候,/丛立在地上的树林,/尚不现一枝之影。”明明该是旭日东升,“太阳出山的时候”,天空却被乌云笼罩着,黑色一样的天空,使“地上的树林”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尚不现一枝之影”。
  第二节,诗人把视线由近景移向远景,“圆天早失了边界,/只是黯淡,朦胧,/如一团炊烟之散漫。”诗人对月夜天空的凝视,高挂在天空的“圆天”明月已变得黯淡、朦胧,失去了边界。阴郁、朦胧、烦闷的心绪占据了诗人的心。
  诗的第三节,诗人由外部的视觉的沉闷、阴郁转向了内部感觉,即“气压低低的”所造成的窒息、沉闷。“倘再遇故事中的杞人,/必忧天之将崩坠。”诗人之所以引起“天之将崩坠”之感,实际上是由成千上万的革命志士惨遭国民党反动派杀戮的愤懑之情所引起的悲怆之感。大革命的失败,犹如一块巨石,重压在心,“必忧天之将崩坠”这一诗句写得极为沉痛、忧愁,这是内心的沉哀化为喻象的表现。
  诗的第四节,写的是欲雨前“到处是一重阴郁,/即在最近的屋端,/亦不见乌鸦或孤雁的飞翔”。连乌鸦和孤雁都敛息了翅膀,这种象征是多么精确地概括了当时死寂的社会氛围。这就进一步暗喻着大革命失败后全国城乡一片死寂,造成了“万户萧疏鬼唱歌”的沉哀。这生灵俱灭、人迹皆无的死寂,不正照应了上一节“天之将崩坠”的惨烈之感吗?诗人虽写的是死寂,但在这种死寂之中潜藏着一种打破死寂的可能性:“欲雨”前的苦闷的积累,预示着不久后暴雨将更加猛烈。一位杰出的诗人,总会将他诗的触角伸进时代和社会的深处,成为时代脉搏的忠实感应者。正如著名的俄国文艺批评家别林斯基所说的那样:“任何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进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胡也频就是这样一位杰出的诗人。
  诗的第五节,“呵,这欲雨的天色,/如小孩子的哭脸, / 又如新时代的青年之苦闷。”明确地点明题旨,最后一行诗句“又如新时代的青年之苦闷”,直接说出了青年的失望与苦闷,犹如“铀”一样引爆了我们的情感,释放出巨大的能量。
  一般地说,象征派诗歌最忌“直说”,直露地宣泄感情。但这只是一个相当原则的说法,具体到每一首诗,情况就比较复杂。胡也频的《欲雨的天色》,是一首主题单一,语言直白、朴实的象征诗,一切都袒露在表面上,一点也不曲奥、幽深、艰涩。“欲雨的天色”,因为有了“又如新时代的青年之苦闷”的“直说”作注释,所以,它就不再限于不明确、不确定的“感觉”、“印象”之类,而升华到另一种更博大的境界之中。实际上,这种“直说”与象征主义孜孜以求的增加诗歌含量并不矛盾,如波特莱尔那首有名的《陌生人》,既是隐晦的、象征的,又是“直说”的。《欲雨的天色》的创作构思虽说是与当时的历史背景和时局态势密切相关,但是作为一首成功的诗作,它的艺术内涵,又不是简单地指向某种特定时代的社会现象。象征的意蕴所具有的长久的艺术生命力,是由于它在深层意义上有着更加广泛和丰富的联想性。所以,即使离开了特定的时代,《欲雨的天色》仍具有普遍意义。
  
  秋去了
  
  秋去了,留下满地黄叶,
  如出殡者播散了钱纸,
  刺激人以死的感觉,
  青春之恋慕与凭吊。
  
  太阳早改了淡妆,
  俨然是秋之丧妇,
  现凄凉之色,
  温暖瘦枝,终如残照之无力。
  
  因了时代的幸运,
  北风遂如土匪,
  无意似的,
  向萧索之大自然,大肆其屠杀。
  
  我本如疯者,
  终始为生命的浪费,
  但对这秋光死后之衰颓,
  亦哀歌“草木之零落”!
  
  自屈原、宋玉始,我国古代诗人多爱咏秋悲秋。落木萧萧,风霜高洁,秋声秋光,最易触发诗人的灵感,并引申出思索自然之秋与人生之秋的丰富蕴意,因此,秋思秋兴就成为古往今来多少诗人咏叹的主题。古代的墨客骚人总是把秋天写得肃杀凄凉,“悲哉秋之为气也”,“秋声淅沥并梧残”之类的描写成了代代相传的模式。最为脍炙人口的莫过于宋代大文学家欧阳修的《秋声赋》,他形容秋天在大自然间自有一种声音:“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纵纵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胡也频的《秋去了》,即是借秋景秋色写出了诗人无法排遣的飘零之痛的凄苦情绪。
  落木萧萧,青春的逝去,人生的漂泊:“秋去了,留下满地黄叶,/如出殡者播散了钱纸,/刺激人以死的感觉,/青春之恋慕与凭吊。”自然景物构成了极易唤起人们情感波动的意象,秋景落叶在传统的诗词里往往有特定的内指并在人们的审美心理中形成了具有一定共鸣意向的积淀,一出现这样的意象,人们就有一种熟悉的情调,被唤起在第一节诗里,胡也频捕捉了“落叶”这一意象,而且那纷纷扬扬的落叶“如出殡者播散了钱纸”,加深了人们的颓败的感觉,落叶意与“钱纸”相比,这显然是诗人内心恐怖悲愤的感情的折射。胡也频抓住了北方深秋最典型的景象,把自己的青春易逝、人生漂泊等各种情感,浓缩在“落叶”这一中心意象,一下子就给读者一种飘零衰败的感觉与凄苦情绪,给全诗定下了一个肃杀凄凉的痛苦的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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