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8期


也谈“孤烟”

作者:陈 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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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维《使至塞上》一诗之所以获得“名作”美誉,主要是颈联“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景物描写出彩所致。依笔者个人的愚见,就全诗而论,其实并不十分出色,似有“有句无篇”的毛病。从古至今,人们在鉴赏这首诗的时候,大多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由对颈联两句的激赏而推及全篇。如果没有颈联两句的“神来之笔”,我们很难想象,这首诗的流传是否会如此深入人心。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也很多,诸如颈联首句中的“孤烟”一词究竟应作何解,方能更为正确地体悟原诗的题旨?
  《名作欣赏》二00三年第二期刊发杨文彬同志的《“大漠孤烟直”之我见》(以下简称《我见》)一文,将“孤烟”释为“炊烟”。按笔者个人的理解,此说并不可取。
  正如《我见》一文所说的,对“孤烟”一词的诠释,历来众说纷纭,但一般都理解为是“狼烟”(即“烽火”),此外也有解读为“大漠旋风”(确切地说应是大漠旋风卷起沙尘所形成的烟柱)及“炊烟”的。综观“狼烟”、“炊烟”、“大漠旋风”三说,如从诗歌所描写的塞外风光这一整体意境与诗人当时出使塞外的特殊心境的角度来判断,与其采用“炊烟”说,倒不如采用“狼烟”或“大漠旋风”二说更为妥帖。
  先谈“狼烟”说。如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狼粪烟直上,烽火同之。”宋代陆佃《埤雅》:“古之烽火用狼烟,取其烟直而聚,虽风吹之而不斜”,清代高步瀛《唐宋诗举要》也类同此说。《我见》一文质疑“狼烟”说的最主要的理由有二:“一是当时战争已经平息,相对来讲是和平的年月,狼烟是不会轻易点燃的”;“二是破坏诗的意境”。其实《我见》所持的依据,与刘景惠先生在《解读“使至塞上”》一文(《文史知识》二00三年第三期)中的观点大致相同。《我见》认为,“狼烟是表示战事,只有当敌人侵犯时,才燃起狼烟报警”,这种说法似过于主观武断。袁行霈先生主编的《历代名篇赏析集成》(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一九八八年版)中说:“烽火有报警急,有报平安。不管这孤烟是警急或是平安,在它的背后,我们可以想象到,或是战争的紧张气氛,或是一场战争刚刚结束。”周相录先生在《名作中有名句也有拙句——王维〈使至塞上〉的新诠释》(《古典文学知识》二00三第三期)一文中考证:《资治通鉴》卷二一八至德元有“及暮,平安火不至”,胡三省注曰:“《六典》:唐镇戍烽候所至,大率相去三十里,每日初夜,放烟一炬,谓之平安火。”周先生还引用宋《清波杂志》卷十(丛书集成初编本)的相关记载,认为“烽火报平安至宋依然,只不过具体细节稍有差异”。可见“狼烟”既可示警,也可报平安。王维于开元二十五年(公元七三七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奉命出使凉州劳军,正值战争初息之时,途中目睹报“平安”或是报“紧急”的“狼烟”应属正常范畴内的事情,“狼烟”是指边息还是战情其实并不十分重要,而真正需要探究的是借此究竟要表达何种情怀。高楠先生在《艺术心理学》(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一著中对“大漠孤烟直”的解读,即撇开了边息还是战情的两难判断,认为“它似乎汇聚着无尽的边关威武,壮士豪情”,这样的理解应该说是符合原诗的题旨的。如将“孤烟”解读为“炊烟”,恐难于体现上述情怀。至于说“破坏诗的意境”,《我见》认为诗歌的整体意境,“画面显示的是静态而苍凉的典型景象”,这种认识显然是与后一句“长河落日圆”的相对静态的景物描写有关,其实这种理解也不尽妥当。我们不妨从诗歌意境构成的整体角度来作简要分析: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其所展现的是塞外黄昏时分千里朔漠雄奇苍凉的景象,这种景象在诗中也并非是静态的展现,而是以“动”“静”结合、“动”“静”相衬的方式得以完整体现的。王维的诗歌,向来给人以“诗中有画”的审美感受,而王维的“诗中有画”又常常借助诸如“动静相衬”、“视听结合”的方式加以实现。诗人借助“大漠”所特有的意象,表现出设景着色勾勒诗歌画境的高超技巧。就设景而言,拓展出了景物的层次与空间,体现出错落有致的纵深感与立体感。首先是映入眼帘的大漠,向无尽的远方延伸而去,在这样一个广袤悠远的大背景之中,一柱“孤烟”腾空而起,“直”上云霄。于是,绵延不绝的“大漠”与直上云霄的“孤烟”便构成了横向与纵向的奇妙组合,体现出了拟景的纵深感与立体感,给人以雄浑苍凉、奇异壮观之感;一条大河(此句中的“长河”,一般认为是指“黄河”,《我见》同此说。其实“长河”是否就是指“黄河”,近年来学术界也颇有争议。因为有很多学者注意到,“黄河”并不流经凉州。如《唐宋诗文精华》[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编辑,二一年一月版]即认为是指“发源于甘肃张掖,几经曲折而流入额济河的弱水”)从远方蜿蜒而至,黄昏时分的“落日”悬挂于“长河”之上,显得又大又圆,天地苍茫,笼罩在血红的残阳之中。(《红楼梦》第四八回中,香菱对此有所不解:“日自然是圆的”,以至她最初的感受是“‘圆’字似太俗”,但“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傍晚的“落日”在人的视觉感受中确实很“圆”。一般而言,也只有在夕阳西下时分,人们才能用肉眼真切观察太阳之形状,而在中午的晴空中,日光之强烈足以使人视物失真,由此也可反映出诗人生活感受与艺术感触之敏锐细腻)从远方天际蜿蜒而至的“长河”,镶嵌在同样是纵向、给人以平面感受的无垠大漠之中,与悬挂在遥远天际的“落日”,构成了一个既有纵深又有层次的立体的画面。就着色而言,借助“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意象,以其富有特征的黄、黑、白、红多种颜色巧妙着色敷彩,并在动静相衬之中捕捉到了光与色的奇妙变幻,从而展示出塞外大漠日落时分雄奇苍凉而又浑然一体的奇谲景象。笔者认为,将“孤烟”释为“狼烟”,其实并不会破坏诗歌的整体意境,相反,于诗情,于画意,于当时的环境与诗人的心境(陈炎先生在《中国审美文化史·唐宋卷》中认为,王维的《使之塞上》“是一首边塞诗”,“很有几分以身殉国的悲壮苍凉”)也是十分契合的。《我见》一文之所以得出那样的结论,主要原因是认为诗人所描写的是“静景”,于是形态柔弱的“炊烟”似乎就更符合“静态”的审美意蕴。其实,即便将“孤烟”诠释为“炊烟”,这种景象也不是“静态”的,更为妥帖的理解应为“动”与“静”的结合。因此,较之于“炊烟”说,“孤烟”解读为腾空直起、形态壮观的“狼烟”,则更能体现塞外大漠所特有的雄奇苍凉,这似乎更符合诗人所处的环境和诗人早期所信奉的“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的人生理想与政治抱负。
  再谈“大漠旋风”说。此说最早出于清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边外多回风,其风迅急,袅烟沙而直上。亲见其景者,始知直字之佳。”朱东润先生《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引此说。《唐宋诗文精华》也赞同此说。《我见》一文认为此说“更离题”,“在那样的诗意里,突然升起一股旋风,会是何等的不协调。”问题症结恐怕还是出于对诗句意境的褊狭理解上。《我见》始终认为,诗句的整体意境所体现的是“风静浪止(沙浪)”的宁静和谐的景象,由此便认为无论是“狼烟”还是“旋风”,都与诗的意境“不协调”。笔者近日偶读《范曾谈艺录》(中国青年出版社二00一年版),范先生转述一位曾在戈壁沙漠考察的探险家亲眼目睹的场景:“一天,他在沙漠上吸烟,那一线烟竟是如王维诗所称‘大漠孤烟直’。燥热的大地没有一丝微风。忽焉,似有动静;忽焉,似闻远方沉闷的吼声;忽焉,惊沙坐飞,只见无数的沙丘旋卷为沙柱,像怪兽奔腾,变大、逼近……”沙漠的天气是瞬息变化的,宁静之时,哪怕是一支香烟所发出的微小烟雾也能“直”上天空(这固然是一种审美意蕴),但就在转瞬之间,大漠旋风迅疾来到,形成了垂直而起、扶摇直上的巨大的“沙柱”(这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审美意蕴)。由此可见,将“孤烟”理解为“大漠旋风”也是符合情理的。就诗句所营造的意境来说,与“狼烟”说一样,也逼真地反映出了塞外大漠所特具的荒翰苍凉、雄浑壮阔的景象。
  最后谈“炊烟”说。《我见》并未具体说明“炊烟”说的出处,但列举了王维《田园乐》、《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等四首诗歌中所出现“孤烟”一词的诗句。《田园乐》等诗中出现的“孤烟”,确实是指“炊烟”。但笔者认为,正如陶潜《归园田居》:“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诗句所描摹的一样,其所抒写的是宁静和谐的田园景象,这种景象不仅与大漠风光有天壤之别,而且与诗人所处的具体环境氛围及当时的心境旨趣均迥然有异,“大漠”“孤烟”与“墟里”“炊烟”又岂能一概而论?其实“炊烟”说的最大问题倒在于与诗的整体意境不尽吻合。试想,一个颇具报国之志的诗人,行走在大漠之中,亲眼目睹奇异的朔漠风光,感之于心,发而为诗,一缕“炊烟”与一道“狼烟”或是一柱“旋风”,究竟是哪种景象更能使其心灵乃至灵魂为之竦动不已,从而更好地反映出诗人的特定情感与特殊的心境旨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