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8期


“浊酒一杯”与暗引修辞

作者:黄振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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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仲淹《渔家傲》:“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浊酒一杯”,历来认为是常用语,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名作欣赏》二00三年第三期有两篇文章,即周天《〈渔家傲〉与“浊酒一杯”》,周五纯、王晓河《“浊酒一杯”何处饮?》,却提出了新的看法,认为是用典,另有丰富的内涵,并为之作出了详尽的分析。这是发前人所未发,显得虎虎有生气。但两篇文章都是把典故原来的意义与引用的意义完全等同起来,然后再去阐发微言大义,这又不免让人感到创新有余而求实不足。基于这样的感受,我不揣浅陋,便写下了这篇商榷文章,不当之处还请三位作者与读者诸君指正。
  我们先来考察一下用典是怎样的一种修辞吧。在古代诗文中,用典是一种比较复杂的修辞方法,古人对此已有深刻的认识,如元代陈绎曾《文说》一书把“用事法”细分为九类,这九类在明代高琦《文章一贯》书中又扩展为十四类,可见用法之多。不过他们的分类由于都没有采取同一标准,还不够科学。今天看来,用典是属于我们通常所说的引用,引用若着眼于方式,可以分为明引与暗引;若着眼于用意,又可以分为正用与反用。其中既是暗引又是正用的,有两种情况需要分清。一种是引事引言隐含着特定的意义,必须明白出处才能理解,这在古代诗文中比较常见。还有一种是把前人诗文中的语句作为现成的话来使用,但与原来的诗文内容却没有什么关系,这就是陈绎曾、高琦所论“用事法”中的“借用”,如《文说》所作的解释:“借用:故事与题事绝不类,以一端相近而借用之者也。”(《文章一贯》的解释与此基本相同)这一类的例子也相当多。如《古诗十九首》(之一):“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前一句便借用了《诗经·秦风·蒹葭》中的句子:“道阻且长”,这样的用典显然不会另有含义。辛弃疾《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君思我,回首处,正江涵秋影雁初飞。”“江涵秋影雁初飞”,原是杜牧《九日齐山登高》诗中的句子,辛词借用了,与原诗内容也同样没有牵连。又如陈毅《红四军军次葛坳突围赴东固口占》:“大军突敌围,关山渡若飞。”1“关山渡若飞”出自《木兰诗》,只是用来形容红军突围后转移的神速,与木兰代父从军、杀敌报国的故事已不相干,这也是典型的借用。既然暗引正用有这样两种完全不同的情况,我们在阅读时也就不可混淆,把后一种情况当做前一种,那样势必会造成误解。例如,用花木兰的故事去解释陈毅诗中的“关山渡若飞”,恐怕就避免不了穿凿附会。这是必须仔细地加以辨析与区分的。
  明确了用典不一定就另有含义,我们再来看看范词中的“浊酒一杯”究竟属于哪一种暗引2。上述两篇文章无疑都认为是前一种。周天先生的文章说:“‘浊酒一杯’,看似只四个字,内涵却极丰富”,它“代表了一种对闲暇、退隐生活的渴望”。周、王二先生的文章也说:“浊酒一杯”“另有含义”,它是写“范的理想,范的抱负”:他想在功成名就、归居田园后,“在自己小园中享受‘浊酒一杯’的快乐”。两篇文章都一致认为,这样的含义直接来自徐勉的《诫子书》。现在为了验证一下这样的含义,我们不妨再来读一读这封信:
  
  吾年时朽暮,心力稍殚,牵课奉公,略不克举,其中余暇,裁可自休。或复冬日之阳,夏日之阴,良辰美景,文案间隙,负杖蹑䅟,逍遥陋馆,临池观鱼,披林听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求数刻之暂乐,庶居常以待终……
  
  需要弄清的是,这里所写徐勉观鱼、听鸟、饮酒、弹琴这些活动,是不是在他辞官退隐之后?显然不是(徐勉终其一生也未退隐),信里说得明白,是在他办公后的“余暇”、“自休”时,是在他处理文书案卷后的休闲时间里(“文案间隙”)。可见“浊酒一杯,弹琴一曲”,是徐勉居官任职时的一种娱乐活动,是他没有退隐就已实现了的活动。三位作者都认为这两句话与退隐生活有关系,这恐怕与信的内容还有出入。因此,说这两句话是表现了一种恬淡、闲适的生活情趣可以,说是对退隐生活的渴望(周天先生的看法),或者说是享受隐居生活的快乐(周、王二先生就是比附徐勉来说范仲淹有这样的理想的),这就令人难以置信了。当然,这两句话最早见于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是用来表明他拒绝出仕、甘于隐居的态度的,但徐勉把它引入自己的信中,已经成为自己休闲生活的真实写照,便消解了“隐居”的意义,而只表现闲适、快乐的情怀(“求数刻之暂乐”)。徐勉这样用典,显然是属于上文所说暗引中的后一种情况,是借用。而范仲淹又把徐勉的“浊酒一杯”引入自己的词中,自然与隐居更无瓜葛,而且也失去了闲适、快乐的意味,只是用来表达他自己的意思,毫无疑问,这也是借用。其实,再退一步说,“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就是有三位作者所说的含义,这也不妨碍范仲淹借用。不管怎样,范词中的“浊酒一杯”,都不会藏有嵇康与徐勉的“故事”。
  由于三位作者都只抓住了用典,没有进一步细分是借用,便把“浊酒一杯”作为“一根贯穿线索的链条”,去引证大量的史料,说明“范仲淹受徐勉的影响”之大,说明两人的行为“有这么多相似处”,说明“儒、史文化的传承”,等等,这样的论证看似持之有故,言之有理,但终因“浊酒一杯”不存在他们所分析的含义,不免失去了依据。事实上,他们还没有从范仲淹的诗文中,从有关他的史料中找出一个有力的证据,能直接证明范仲淹的确是深受徐勉的影响的,的确是渴望归隐的。与此相反,我们倒能找出一些可靠的材料,证明范仲淹并无归隐之心。《宋史》本传说他“以天下为己任”,一生积极从政,直到临死前病得很厉害时,他还奏请朝廷让他做颍州知州;他的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最能见出他的思想境界与人生态度,这才真正是“范的理想,范的抱负”。这样的材料不应忽视,大抵可以作为旁证,证明范仲淹在大敌当前,镇守边塞重地时,是不会在词中流露出归隐的意思的;“浊酒一杯”只不过是暗引修辞中的借用而已。
  我们既然认为“浊酒一杯”是借用,对于它的解释也就一如既往,无需多说,这里还应强调和澄清的是,“浊酒一杯”与“家万里”,不是后者说明前者的关系,而是两个并列的结构,两个意义相对独立的语言成分,前者写举杯销愁,后者写想家思归,二者是紧密相联的。“家万里”是离家万里,这说明作者是身在边塞的军中,全词写景抒情的立足点也正是在军中;由此再来看“浊酒一杯”,就应是“现在进行时”,不可能是写未来,写想象,因而涉及不到退隐生活。还有一点,撇开借用修辞不说,“浊酒一杯”与词中所写荒凉的景色、悲壮的气氛与郁闷的心情,是十分和谐、一致的,如果换成“美酒一杯”,情调大异,那就破坏了词的意境、词的艺术氛围。填词不可能是生活实录,这是不能以范仲淹身为高官,不至于饮浊酒为理由,而把“浊酒一杯”与退隐牵扯在一起的。再看下句“燕然未勒归无计”,这个“归”字正与上句的“家”字相呼应,也不是归隐的意思,而是回家,回到内地的家、京城的家。词里是找不到归隐的含义的。这就是我们根据向来的解释对“浊酒一杯”的理解,不知三位作者与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1《陈毅诗词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版,第3页。按,“渡”,《木兰诗》作“度”,应是。
  2嵇康与徐勉的信中都是“浊酒一杯,弹琴一曲”,而范仲淹的词只有“浊酒一杯”,这是用语巧合呢,还是范氏有意识地用典呢?似乎还在两可之间。我们找不出是巧合的根据,姑且依从是用典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