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8期


生命怒放的极致

作者:曹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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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名氏和他的小说对许多人来说是双重的陌生,在现有的现代文学史著作中,一笔带过或根本没有提及的不在少数。在研究者一波又一波的“翻案”热中,这倒显得特异。四十年代领一时风骚的钱钟书、徐⺳、张爱玲、无名氏四位作家在文学史上都曾受过冷遇,但《围城》的走红、学术泰斗的名气,已让钱钟书得其所哉;近年海内外的“张爱玲热”、“徐⺳热”也给了他们补偿。而惟有无名氏,因其不光彩的身份,仍遭到鄙夷,其作品仍被目为“黄色小说”而受到拒绝。有关无名氏及其创作的较为详尽的评述文章,到目前为止也只有《无名氏传奇》(汪应果、赵江滨著)和《神秘的无名氏》(李伟著)两种,这两部著作都只是大致勾勒了作家的人生道路和创作概况,对具体作品的评析均失之于简单。四十年代初,无名氏的《塔里的女人》和《北极风情画》就风靡文坛,确立了其作为通俗“言情”作家的地位。这两部小说成为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罕见的畅销书和长销书。但其后历时十五年、跨越两个时代完成的代表作,六卷、二百六十万字的《无名氏初稿》,则被认为是具有深刻思想内容和艺术创新精神、独步文坛的“奇书”。在这六卷小说中,第二卷《海艳》的出版,既酿成无名氏小说畅销的第二个高潮,又备受评论者青睐,一般认为,《无名氏初稿》六卷良莠不齐,而以《海艳》艺术水准较高。
  《海艳》与四十年代许多小说文本带给我的阅读感受反差如此之大,以至使头脑中那些常规的解读方法无门以入。这部小说的规范和形象的特异再一次凸现了众多现代文学史著作的偏狭和对丰繁文学现象的遮蔽。
  《海艳》的叙述话语让人感到新奇、陌生,但是它的情节模式却是沿袭了《塔里的女人》《北极风情画》的设计:一个跌宕起伏的爱情传奇,一场灵肉交欢的沉醉与逃离。作为《无名氏初稿》贯穿始终的主人公印蒂在对革命的满腔热情化为泡影后,黯然回国,在轮船上,邂逅了一个美艳而又带着几分神秘色彩的女孩。一见钟情但又猝然而别。而回来后在姨妈家,他们又意外相逢,原来女孩是自幼分别的表妹瞿萦。这一次,无名氏并没有安排他们立刻坠入情网,在经过了漫长而艰辛的苦苦追求后,印蒂无望地准备离开,而正当他踏上远游的轮船时,瞿萦却从家里追来,原来,她也是深爱着他的。从此情节急转直下,两人开始了如痴如狂的热恋。他们如理想国中幸福的王子和公主,童话般欢恋在一起,时光如梦幻般过去,最后,他们在大海边经历了浪漫的高峰体验,度过了最销魂的时光,领略了生命的不可遏制的感性洪流。故事至此又开始转向,他们的爱情继续缱绻,但印蒂的心理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火如荼的爱降下了温度,他的心里在不断生长着一种颠覆激情的力量,而瞿萦的感情却已驶入爱的港湾,终于,印蒂的追求从浪漫中逃离,“九·一八”给了他解脱的契机和借口,他丢下仍沉溺在鸳梦中的瞿萦,重又踏上他的追寻之路。
  从故事的表层来看,《海艳》的叙事模式显然比较符合市民读者的阅读期待,这是一个与同时代许多其他作家启蒙叙事截然不同的路向。从现实主义的文学观念考察,小说中的人物性格算不得丰满,作者好像不太擅长从现实生活中提炼细节,更无意展开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广阔画卷。无名氏在充满诗意的想象空间里,演绎着一个爱的浪漫童话,爱的焦灼和沉醉,对生命境界的提升,以一种近于极致的方式表现出来,虽然无名氏在情节设置上一波三折,让印蒂和瞿萦的爱情在保持相当张力的情况下,才一步步走向极致,以此来表述他对爱情的观点,即没有距离和张力的爱情缺乏深度,一味沉沦于爱的陷阱中的情感是缺少力度的。但最感染人的并非这种并不深刻的爱情哲理,而是对恋爱中的男女主人公细腻的心理分析和生动的精神感受的描摹,它精微地展示了浪漫爱情的全部魔力。
  但无名氏并没有完全放逐生活现实。在印蒂对浪漫爱情的追寻过程中,在或激昂或柔曼的咏叹中,总伴有不谐和音符,当印蒂和瞿萦初入爱的伊甸园时,他们的朋友林郁却是冷眼静观,他把孤独作为一份佳肴,认为“一对爱人的柔和天空,不可能再给予我那份孤独的高度和深度”。后来又有唐镜青与女大学生景蓝以悲剧为结局的恋情,还有郑天漫的妻子冼美绣的死亡。当然,作家表现他们的遭遇并不是要寻因于现实,去发掘社会性的意旨来。这种描写在我看来有以下作用,一是为了衬托印蒂与瞿萦爱情的曼妙,二是暗示任何欢乐都是短暂和易逝的,三是为小说结尾印蒂的突然逃离作一些情绪上的铺垫。至于小说结尾,作家在修正版中加了一封印蒂给瞿萦的长信,这是他接受司马长风的意见,为了弥补“印蒂和瞿萦美满的爱情……跌落绝望的深渊……却成为不可解的断崖”,使之“化为平地”的一种努力。但我认为此举有续貂之嫌。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即使从故事表层的情感逻辑发展来说,作家又对印蒂情感的陡转作了很多解析和铺垫,最后的逃离虽显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而一些描写印蒂由狂热跌落的议论文字反而显得过于明晰,作家特别擅长的艺术化的呈现让位于直截的说明,这种过于功利性的叙述无疑是为结尾作提前暗示。其实,印蒂逃离爱情理由的模糊和情感逻辑的非现实性更符合小说整体的文本氛围。也有评论者认为印蒂对瞿萦的抛弃是一种残忍,甚至有始乱终弃的意味。面对一个典型的浪漫主义文本,这显然是道德评判的错位。被整体浪漫化的印蒂是超越道德或者说是反道德的,他后来对爱情乖戾、怪异的态度不符合世俗的逻辑,但与其浪漫的性情是吻合的。表面上看,印蒂是饮尽了爱情的甘露后产生了倦怠,才促使他作生命的追寻。这种认识自然是肤浅的,要真正领悟《海艳》的所有意蕴,必须进入它的深层结构并联系《无名氏初稿》的整体构思来理解。
  正如上面所谈到的,主人公印蒂和瞿萦是被整体浪漫化的人物,在他们身上,寄寓了无名氏对人生价值的深刻思考。作为贯穿《无名氏初稿》六卷这个有机整体始终的人物,印蒂承载了反映现代知识分子生命历程和精神探索的宏大主题,由此表现作家对生命文化现象的种种思考。凭借印蒂的人生不同阶段的展开,来探究革命、爱情、罪恶、宗教、宇宙与个体生命的关系和意义。兽欲、唯美、虚无、庄严、自然五个层次由具体到抽象,逐步升华,合成为现代人的生命历程。在每一个层次,作家先是从正的方向将其推向极致,物极必反,否定和怀疑的力量开始生长,并最终将其彻底颠覆,正如《海艳》中爱的追寻与最后的幻灭。然后,一个新的轮回重又开始,印蒂继续他的不倦追寻。他是个具有浮士德精神的浪漫主义个人英雄,他身上体现出来的那种永远怀疑,永不停止,永不满足,怀着绝望去寻找的彻底和决绝,对生命本相执著地探索,在中国现代文学众多知识分子形象中算得上凤毛麟角。在众多的启蒙文本和道德叙事的笼罩下,这个人物身上体现出的种种异质美学因素具有特殊的价值。不过印蒂这个人物终究要为作家的整体构思服务,从《无名书初稿》的总体来看,作家表现其思想探索的兴趣远大于塑造人物的兴趣,就《海艳》来讲,两个主人公有突出的个性,但缺少立体感,一般认为,一部近四十万字的长篇,没有塑造出几个血肉丰满的人物是说不过去的,其艺术价值是要大打折扣的。就印蒂来说,生命的复杂内涵和人生过程的象征意义是他的本色,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他为什么在人生诸相间不停奔走,生命根植在内的矛盾性是其内在的动力。这样的艺术考虑便形成了印蒂独特性格的艺术逻辑。就瞿萦而言,作品刚一开始用大量笔墨来渲染她的神秘和特立独行,她曾说:“在生命里我只爱两样东西:自我和自由。”但一旦陷入爱河,立即不能自拔。而作家并没有细致表现其中的心理和情感逻辑,正如印蒂最后突然地逃离一样。我们同样不必以现实主义的标准进行评判。他们只是作为一个载体,来演绎作家编织的爱情童话,但《海艳》并没因此成为一个充满理念的抽象文本,作家对爱情的表现充满了诗情画意,典雅而又唯美,虚幻而又感性。这时候对生命状态的沉入,那种让人目眩神迷的情韵,令人心旌摇荡的瑰美,比任何戏剧性的情节更有审美冲击力。
  如果说《无名氏初稿》是一部充满形而上象征主义的大书,而《海艳》作为其最为精彩的部分,象征意蕴非常丰厚。这凝结成超越于爱情之上的深层主题,即人生本相的探寻。探究爱情的怒放作为生命的一种展开对个体生存的意义和作用,它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圣化人的心理感受所可能达到的极限,这是潜伏于叙事深层的一个主题。这个主题既在《无名氏初稿》的整体构思之内,也具有自足性。《海艳》之所以会带给人复杂的阅读感受,这是个重要因素。现代文学史上以爱情为题材的小说数量众多,但多粘滞于社会现实的层面,或是反对封建礼教或是倡导个性解放,作为一种生命状态,反映知识分子精神历程并进而从形而上的意义上进行哲理探究,是一种文学观念的超越。所以印蒂最后的幻灭、反叛和逃离并不能被判定为他和瞿萦爱情的悲剧,而是他探求人生真谛的一种方式。在《海艳》诞生的那个时代语境中,无名氏的这种写作立场远离主流具有边缘性特征,是二十世纪现代文学发展历程中极不引人注意的弱脉,但单从思想内容的多重含蕴来看,其文学史价值就不容忽视。
  《海艳》在主题意蕴表现上的卓尔不群有赖于其艺术方式的创新。首先,无名氏创造了壮丽瑰博的文体,他打破了小说的边界,从整体上看,《海艳》有着鲜明的诗化风格,其中的许多段落是可以当作散文来读的。小说中的叙事话语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写实类,它推动着故事的演进和情节的发展,但正如上面的分析,无名氏并不擅于以精心选择的生活细节表现人物的心理和情感或者说他根本无意于此,而是直接付诸感受性表达,所以,《海艳》的写实性叙事并不丰满厚实,而常常流于匆忙和粗疏。第二是议论类。人物的精神感受和心理变化主要的表达方式就是议论。一般来说,小说叙事中过多的议论,即使非常生动形象,也极可能对文本造成创伤。《海艳》的深层主题既然是对生命真相的探究,自然无法回避大量哲理性议论,它成了小说非常突出的一个特点。应该说,多数情况下这些议论融入了文本情境,被赋予了强烈的生命性和真实性。比如印蒂与他的朋友们在西湖边交谈,其中不乏玄虚的成分,但基本上与每个人的经历性情相合,而第二章中印蒂的父亲生物学家印修静和考古学家杜古泉的长篇议论,虽然不乏精彩处,广涉文化、宗教、科学等领域的知识,并且作家努力使其形象化,用了大量的比喻、暗示和象征,以强化其效果,但仍然给人以刻意炫示之感,作家在构思之时就有探索生命哲学的意旨,议论也是以比较直捷的方式,但如果它游离于文本情境,效果反倒会适得其反。《海艳》中的第三种叙事话语是抒情类。这类叙事构成了这部小说叙事话语的主体,它繁富华美,与作家表达生命怒放的极致相表里,形成了《海艳》狂放的文体特征。无名氏在谈《无名氏初稿》的创作方法时说:“我尝试在作品中创造一种强烈气氛,它由三个来源组成,一、文学语言的具有音乐性的美的洪流;二、巨大的热情的洪流;三、人生哲理的思维洪流。”“洪流”冲击了既成的审美规范,浩浩荡荡,一泻千里,泥沙俱下。比如,印蒂和瞿萦在大海边品尝了爱的禁果,体验了巅峰的欢乐,作家对此极尽铺张之能事:
  
  啊!这是个原人的夜!史前的夜!这个夜不是夜,只是无数个拥抱的化身,无数朵红吻的结晶!空中激荡着拥抱的音浪,空气里弥溢出嘴唇的热味。狂卷的华!磷乱的眼花!鬃鬣在空中舞!燎火在深渊底黼晃!一棵棵热带植物繁茂了、膨胀了,抖着青色大叶子、红色大叶子、金色大叶子!红海在热射!镁火在燔烧!电荷在飙走!大片大片的彩色绸裙子从天空飘起来,千千万万个撑的美丽!撑的华丽!五彩大蚌壳瑰奇的展着、拍着、张着、合着。一个化学方程式:“硫磺和蚌壳加热再曝太阳,会豪放华光!”一切火化了!电化了!色化了!火能电能色能缠织成一团。缠织中有彪巨的形象,有雪的阳面和阴面,有飞湍有流泉,有花有草有鱼!彩色的蝴蝶鱼!变态的电鱼!一腹能产三十万的鳕鱼!航程二千里的鲣鱼……
  
  这一浪高过一浪的意象群排山倒海般冲来,色彩的浓艳令人目眩,奇异的比喻让人惊骇,沉入其中会有体验天崩地裂般的震撼。由此可以看出无名氏极端个性化的美学追求:饱满、狂放、刺激。这也突出体现在语言的运用上。在《海艳》中,可以读到许许多多富有诗意的华美的语言乐章,充分享受语言的形象性、装饰性和一泻千里的磅礴气势、韵律、节奏带来的美感。无名氏的语言首先让人感到陌生、新奇、具有强烈的感官刺激,司马长风在《中国新文学史》说他“几乎甩弃所有前代和同代作家的语汇,每字每句都别出心裁,重新燃烧,重新锤炼”。他将传统的讲究简洁和含蓄的语言规范弃之如敝履,以出色的语感和词语组合能力,挥洒着语言的狂欢和激情,描写印蒂和瞿萦在西湖边上的柔曼,好像来自天堂的奏鸣,而写浪漫的高潮,又如飞泻的瀑布。极度铺张。小说刚开始八个夜晚大海景色变换的描写,语辞的繁复、华美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作家将爱情的怒放表达到了极致,同时也将语言的表现力扩展到了极致。读这部小说总有语言淹没故事的感觉,语言好像在一种汹涌的情感力量驱使下狂奔豕突,语言成了一个可以自我生成而且瞬息万变的生命体,衍生出的无数意象跳跃着,闪动着,构成了一个五彩缤纷而又光怪陆离的世界,对阅读者的想象力都是一种考验。这样的语言表达无疑也是极端个人化的,但过于无节制地挥洒,难免泥沙俱下,语言欲望的旁若无人,语言感觉的自以为是,最后损害的仍然是语言。但不管怎么说,《海艳》在小说语言上的创造性是值得深入探讨的,它远离日常性和世俗性,更与同时代许多创作保持着很大的距离。《海艳》出版于现代白话小说诞生只有二十多年的一九四八年,它在现代汉语创作实践上提示了一种具有独特意义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直到现在既没得到展开,也没有得到认真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