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8期


璧玉与珍珠

作者:李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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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秋天,特别是草木摇落的深秋,总是令人不免悲从中来,联想起时间的逝水,长河的落日,人生的老年。
  悲秋,悲叹生命的老之将至或老之已至,大约是不分族别肤色也不分疆域国界的吧?可以说,这是普天下一种普遍共有的人性人情。在我们中国,最早悲秋的不是很多人所说的宋玉,而是他的老师屈原。屈原在他的作品中,至少四次对秋风而长叹息,作为楚人,我感到最为切近的还是那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九歌·湘夫人》),因为“文革”前后,我在洞庭湖畔虚掷了生命中的黄金岁月,不仅领略过自然界万木凋伤的秋气,也领教了特定时代寒凝大地的肃杀。两千年来,悲秋同时也悲青春不再韶光已老命途多舛壮志难酬,成了中国文学的一个传统主题,只要你翻开卷帙浩繁的文学史,从先秦一直吹到晚清,就会听到一派萧萧索索悲悲切切的风声啊秋声。
  如果以为悲秋是中国文人的擅长与专利,那就未免不够公平。外国文人悲秋,似乎也不比中国文人逊色。英国先诗人而后小说家的司各特就曾说:“十一月的天空寒冷萧瑟,十一月的树叶枯黄凋谢。”俄罗斯作家阿·利哈诺夫在《我的将军》中,更是在老年与秋天之间画了一个等号:“老年就是人生的秋天。”最有名的,当然要推英国名诗人雪莱的《西风颂》了,在这首诗中,“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虽是预言式的警句,但开篇也仍然是“啊,狂野的西风,你把秋气猛吹,不露脸便将落叶一扫而空”,真是心同理同,中西如一。
  众士诺诺,一士谔谔。北宋与南宋之交的词人叶梦得,他对前贤宋玉敢于持不同意见,说“秋为万物成功之时,宋玉作悲秋,非是”。叶梦得家居有小池种荷,他移栽许多菊花在池之侧,每逢秋日,总是绕池而诵苏轼的名诗“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赠刘景文》),并且略加增损,写成一首《鹧鸪天》,决心与前人唱反调而题名《美秋赋》:“一曲青山映小池,绿荷阴尽雨披离。何人解识秋堪美,莫为悲秋浪赋诗。携浊酒,绕东篱,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前人“悲秋”,叶梦得却偏要“美秋”,表现了文学创作最足珍贵的个性与创造性。他的整体词创作虽说时有雄杰之气,写到秋日均气象爽健,如“渺渺楚天阔,秋水去无穷”,如“霜降碧天阔,秋事促西风”,如“徒倚望沧海,天净水明霞”,但他却没有留下专门美秋的名篇,以上这首《美秋赋》虽说由诗而词别有怀抱,但却大都是借支了苏东坡的曲调,像一位作曲家推出一首乐曲,重要部分却是别人的旋律,虽不能说是抄袭,但听众的感受总不免会要大打折扣。
  “美秋”的名作,虽然在中国诗史上是凤毛麟角,但除了叶梦得所欣赏的早生他四十年的苏轼之诗,在他的前代,还有中唐刘禹锡的《秋词》二首,以及晚唐杜牧的《山行》与《长安秋望》。如同在众声齐奏中也有轰然而鸣的异响,在千篇一律里也有别具光辉的异采,使我们从悲情愁绪的泥泞的沼泽,振羽而起飞向阳光亮丽的晴空。刘禹锡《秋词》二首的清秋世界我已另行探访过了,现在且看老杜之后的那位小杜,是如何解识秋色秋光之美的吧。
  我居住在历史名城长沙,傍城而过的湘江西岸,岳麓山居高临下地远眺全城。从儿时至老大,从春朝到秋日,这座名山我不知登临过多少回了。特别是枫叶流丹的深秋时节,满山的枫树在绿过了春青过了夏之后,在秋霜的鼓动和秋风的鼓舞之下,忽然同声呐喊,纷纷举起了火把,将岳麓山烧成了一座火焰山,其中的青枫峡里爱晚亭旁的灾情最为严重。好美丽的一场火灾啊,烧红了整个深秋,也烧红了游人的望眼,却迟迟不见平日心急火燎的消防车队来救火。在山中留恋,在青枫峡留连,逸兴豪情不禁陡涨于胸臆,我不禁高声朗吟起一千多年前杜牧的《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由盛而衰。杜牧生逢晚唐末世,宦官弄权,藩镇跋扈,外族入侵,党争不已,唐王朝黄金般的帷幕早已在岁月沧桑雨打风吹中黯然失色,而且即将落幕了,又如同一条日下的江河,已经到了行将收束的尾声,用杜牧同时代的诗人许浑的诗句来形容,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杜牧生长于诗礼簪缨的世家望族,文才武略集于一身,刚过弱冠之年就写出流传千古的《阿房宫赋》,二十六岁就进士及第并制策登科,所谓“两枝仙桂一时芳”。他殷忧国事,以天下国家为己任,力图实现匡时济世的远大抱负,然而却事与愿违,十年屈居他人的幕府,后来也只是在地方或朝廷的无关大局的职位中浮沉,年方五十即逝世于长安。尽管如此,他的诗风却高华俊爽,雄姿英发,与他所处的时代与个人的遭逢颇不相侔,这首《山行》就是明证,而且成了美秋而非悲秋的杰构佳篇。
  岳麓山中,青枫峡里,有名闻遐迩的“爱晚亭”,亭之四周均为枫林,春日翠碧,夏日浓绿,秋日殷红。此亭之名,就是取自杜牧《山行》的诗意。杜牧二十五岁时曾游涔阳(今湖南澧县),他的堂兄杜在这里任刺史,有“一话涔阳旧使君,郡人回首望青云。政声长与江声在,自到津楼日夜闻”(《登澧州驿楼寄京兆韦尹》)为证,但却没有写《山行》诗的时间地点的具体记载。爱晚亭原名“红叶亭”,为生活于乾隆、嘉庆年间的岳麓书院山长罗典所建,后来湖广总督毕沅改其名为“爱晚亭”。杜牧先后游宦于江西之南昌、安徽之宣州与池州以及江苏扬州等地,也曾四次于秋高气爽之时路经金陵,《山行》一诗,总该是写于江南而不是北国吧?我私心甚至希望他写的就是岳麓山的秋日风光,不过,权威的说一不二的答案,只能由杜牧自己做出了。
  《山行》不仅毫无衰飒之气,而且意兴飞扬,从中可以看到杜牧乐观豪迈的个性,以及与命运抗争的精神。“霜叶红于二月花”,承接了刘禹锡《秋词》的“我言秋日胜春朝”与《自江陵沿流道中》的“山叶红时觉胜春”的余绪,如同一面猎猎迎风颇具号召力的旗帜,总是吸引他人望风来归。杜牧有“水殿半倾蟾口涩,为谁流下蓼花中”(《题寿安县甘棠馆御沟》),受到苏轼激赏的秦观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踏莎行》),就是从杜牧的诗中化出。不过,这种影响还只是断句,我们还可以随手举出完整的全篇,如清人赵翼的同名同韵之作《山行》:“路经樵径蹑磋砑,山色苍深夕照斜。一树红枫全是叶,翻疑无叶满身花。”虽然着意模仿杜牧,也有些巧思,但内在的精神气韵却相去太远,好像现代历史剧中的演员,一举手一投足可以酷肖古人,但在精神上却始终无法乱真。至于写出“放棹西湖发浩歌,诗情画意两如何?莫嫌山老秋容淡,山到秋深红更多”(《看红叶》)的清诗人任锦,则更只能遥遥瞻望杜牧的背影了。
  在那个国家民族已经毫无希望的时代——杜牧去世后三十年即爆发了以黄巢为首的农民起义,唐王朝很快就灭亡了,历史的车轮滚进了五代十国那一片泥泞,在朝廷的牛(僧孺)李(德裕)党争的夹缝中,杜牧感情上偏向牛僧孺,因为杜牧以前在扬州牛僧孺的幕府中,“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牛僧孺曾对他倍加呵护,然而他在理智上却倾向于李德裕,因为他的许多政治主张和军事见解与李德裕相近,有的还得到李德裕的采纳。左右均不逢源,杜牧始终无法施展他的宏图大略,在中进士以后的十余年间于幕府中沉沦下僚,直到四十岁才在地方州官的位置上东移西转。他手中即使有五彩石,也无法去弥补晚唐那行将崩缺的天空了;他手中即使有五色线,也无法去缝补晚唐那千疮百孔的衣裳了。但是,他豪迈爽健的个性与气质与生俱来,他的作品始终没有晚唐的萧飒垂暮之气,而是标准的“唐音”。他远绍李白近承刘禹锡,同时又张扬个性力求独创,作品“好异于人”,即使是写秋天也始终不肯悲秋而坚持美秋,如“云阔烟深树,江澄水浴秋。美人何处在,明月万山头”(《有寄》),如“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九日登高》)。一双璧玉,两颗珍珠,他晚期写于北方的《长安秋望》,和早年作于南国的《山行》,更是相映生辉。
  宣宗大中二年(公元848)十二月,杜牧由浙西的睦州刺史任上调回长安,任从六品上的司勋员外郎。“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同辈诗人李商隐赞美他的《杜司勋》诗就由此而来。杜牧在长安两年留下了一些诗作,其中最令我动心的,是应该写于此时的《长安秋望》:
  
  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
  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
  
  《山行》写的是南方秋光,《长安秋望》咏的是北国秋色。前者明丽热烈,后者明快雄浑,前者俊爽而偏于阴柔,后者俊爽而偏于阳刚,它们是杜牧秋歌的南北二重唱。《长安秋望》前两句是仰望,秋日登楼,长天如一尘不染的明镜,后两句是远眺,诗人将具象的峻拔入云的“南山”与抽象的满天“秋色”结合在一起,虚实相生,不仅南山的高远如在目前,虚有的本来诉之于理念的秋色,也有了具体可感的形象,它们那清肃高拔的气势与精神一齐跃然纸上,而全诗意境中所表现的诗人的高远抱负与高扬意绪,那更是不待多言的了。“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两句,后世誉为“警绝”,杜甫当年在四川写有《王阆州筵奉酬十一舅惜别之作》,起句是“万壑树声满,千崖秋气高”,有人将老杜与小杜之作比较,认为老杜“只一语略尽秋色”而“语益工”,我则以为“千崖秋气高”只是老杜这首总共十二句的古风中的一句,如一幅织锦中的局部图案,而“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是小杜绝句中的二分天下有其一,几乎是全幅锦绣。小杜当然曾去成都的杜甫草堂取经,但如果老杜有知,面对小杜的出蓝之美,他也会颔首而笑称道孺子可教的。老杜曾叹息“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曾低吟“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但小杜除了上述两首名作,他在湖州还曾歌唱“溪光初透彻,秋色正清华”(《题白洲》),即使晚年病居在长安的樊川别墅,他仍然高歌“川光初媚日,山色正矜秋”(《秋晚与沈十七舍人期游樊川不至》),如果老杜能未卜先知,他更会赞扬后生可畏的了。
  人生也有四季。少年时的生命如同春日,只觉春阳初照,春花始开,秋季还在遥远的天边,连它先是金黄灿烂后是苍白萧索的身影都不见,何况中间还隔着一大段夏天,风风火火热热闹闹汗如雨下大有作为的夏天。然而,仿佛是转瞬之间,顶多有如小寐片刻,春日早已无影无踪,夏日也已绝尘而去,接踵而来冷然相对的,竟已是芸芸众生感时伤逝叹老嗟卑的秋天。然而,人有生理也有心理,有生态也有心态,生理与生态会与时俱老,但心理与心态却可以而且应该永葆青春。我在生命的秋日读杜牧的两首美秋之诗,就是在心灵的烛台上点燃两支永远不灭的火焰。